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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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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元旦凌晨天还墨黑,雷东宝就坐上借来的一辆深蓝桑塔纳去火车站接人。他心说这车子真好,别说村里的那些拖拉机,那都不是车,就说他常揩油的陈平原的北京吉普,坐着哪有这车子稳,车椅子又软,车里开起暖气来,一点不漏风,棉袄都穿不住。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脚撑不开,雷东宝现在胖了,他人本来就高大,一胖,走路就更掷地有声,只是坐车就麻烦了。

    雷东宝心里谋划着要么也买一辆用用,但心里把村财政去年一年挣的钱一算,不舍。去年一年大丰收,不仅村里存钱多,全村有近三十个人烧包地买了摩托车,雷东宝也买了一辆雅马哈的。可用钱的地方也多,电缆厂的投建需要工程师,为此他造了几幢漂亮的专家楼。村里搞一个三期,把全村旧房全部换成新房,现在村里看去齐刷刷地都是新房。又照着陈平原的嘱咐,把村路一直通到省道,这是最烧钱的,简直跟用一张一张十元钞票铺出来差不多,县里批给的一点点补助杯水车薪。村里还得还那么多银行贷款,至今还没还完。雷东宝也没想好好还,他两只杀气腾腾的环眼一直瞄着被他的登峰电缆厂挤压得只能靠生产10kV以上电缆维持生计的市电线电缆厂,他等着市电线电缆厂难以维持,然后他说什么都得出钱把市电线电缆厂吞并。可他真郁闷,这种国营厂即使几周不生产,依然能维持一口气吊着不关门。若换作他们小雷家,三天不开门,他就得愁全村农民吃饭问题,这真他妈不公平。

    雷东宝买月台票进去火车站里面等,这时天已放亮,西北风呼呼的,站台上没遮没挡,冻得工作人员直哆嗦。雷东宝刚在车上捂得满脸通红,这会儿硬是给西北风刮得嘴唇青紫。好不容易火车呼啸着进站,雷东宝立马找到软卧车厢跑去等候,不出所料,他等的人正是坐软卧来。他上前就跟拦路抢劫似的抢了来人的行李包。

    来人是雷东宝最崇拜的老徐。老徐穿一件驼色羽绒服,别说这种羽绒服罕见,这种颜色在冬天里也是罕见。这儿放眼看出去,满眼大多红绿蓝三色滑雪衫。老徐一个人来,看见雷东宝就大笑,一点客气寒暄都没有:“东宝,小宋信里说你现在是你们猪场最佳代言人,你还真胖了许多啊。”

    雷东宝也是大笑,看到老徐他就喜欢,老徐不通过县里,而是直接找他,他不知有多骄傲:“小辉他说我什么?敢背后出卖我?这个叛徒。老徐,你一点没变啊,啊对,我没通知陈平原,你说的。你就住我家吧,我刚搬新家,大得说话有回音,给你留着两间房,随便你睡。”

    老徐笑道:“让我吃什么?你们自己开着养猪场,猪肉得随便我吃。”

    “那还不容易,你进猪场随便拿手指哪头,我立马叫人放倒了煮给你吃,现在光大猪就有整整七千头呢,一年岀栏一万多头。陈平原给我布置任务一年岀栏一万,我哪是个乖乖听话的。老徐,这边。”

    老徐一看,居然是辆崭新小轿车,他进里面坐下,坐的是后面,雷东宝当然也跟到后面坐。老徐好奇地道:“小宋说你买了辆摩托车,你这又买了汽车了?”

    “没,问市物资局借的,哪能让你坐摩托车吃西北风。物资局现在钱多,办的贸易公司光卖批文就能挣钱,国家给的平价铜给他们手里一转就成议价了,这一转手二转手,一年挣了我们电线电缆厂不知多少钱,够买好几辆车。”

    司机听了在前面笑:“你们一家还是中号的,他们进钢材的才埋怨大呢,可又离不了我们物资局,自古华山一条道儿。”

    “那是他们懒,我好几年前就已经直接从钢厂进钢筋。我一半的铜也没从你们那儿进。”

    “雷书记,你那钢筋是小厂产的,当然能从小钢厂直接进,你那一半的铜用的是废铜回收铜,我们也都知道,可他们要用钢板钢卷铜板铜卷的还就非从我们物资局走不可,大厂谁理你们啊。你说是不?不怕告诉你,就只我们这一条道儿。”

    雷东宝回头看向老徐:“你看你看,我还真没办法。我等明年火大了也办家炼铜厂,等我有钱就办。”

    老徐一直微笑听着,这时才道:“我一直想看看你们下面怎么操作,没想到一来就接触。东宝,说说你电缆厂的进货岀货。”前面的司机一听这话,立马玩了个高难度动作,汽车继续飞驰,他回头好好看了老徐几眼,感觉来人不寻常,有点不敢多嘴了。

    雷东宝却是老实不客气地一口拒绝:“我说不清,士根心里有账,回头我让他汇报。我只管几项大的,像电线厂的塑料粒子进货,是小辉帮我联系的他同学的厂,便宜;铜进货,一半是周围小铜厂进,可他们给的不够我用,只好问物资局要;还有预制品场的水泥钢筋进货;猪场的我更不管,都是问粮管所进的,能坏到哪儿去。小的我全不管,让厂里自己进货,大队监督。我还抓出货,每天拿着鞭子赶他们出去跑,不达指标别想回家。”

    老徐笑道:“好样的,你这抓大放小的魄力,我还得跟你学。你们从小个体厂和物资局进货差价多少?”

    “还差价,差价个头,能拿到已经谢天谢地了。就是年三十半夜火车装到,我们也得立即冲出去抢,迟一刻就没了,得从物资局不知道谁办的贸易公司拿,价格没个准。”雷东宝这话说出,前面司机呵呵地笑。

    老徐听了微笑:“你卖电线时,该轮到你翘尾巴了吧?”

    雷东宝立刻兴奋,目露凶光:“老徐,你一说就中。我们现在手头有钱,有钱,就能心狠手辣,做出来的东西不一定你来买我就卖,烫手一样。我现在做出来的东西就捂着,价高的才卖,一点不怕没钱买料发工资,我比买电线的人钱多,看谁急得过谁,你急不过我你就得岀高价,嘿嘿。”

    老徐连连点头:“没有特权的话,就看谁有手段谁钱多。嗯,这倒是跟赌钱一样,谁手中筹码多,谁下注时胆气壮一些,敢用的招数多一些。”

    雷东宝听着觉得有理,可忍不住问一句:“老徐你这样的人也会赌博?”

    “打个比方,呵呵。”老徐有些不好意思破坏自己在雷东宝心目中的好印象,“说说你的猪场,还是我给你岀的主意。别总说电线厂。”

    雷东宝胖了后说话声听上去更不客气,再加日积月累地在村里做老大,口气中不知不觉地带着霸道,不过老徐早已知道这个人,即使多年不见,也不会不适应雷东宝的凶神恶煞样。两人一路说了好多小雷家村的经营,老徐说很受启发。

    车到小雷家村村路,老徐看着眼前已经完全陌生的村庄大惊:“这是你们小雷家?”

    “那当然,十个人来,十个人不信。以前连我都想不到。”

    “小宋给我描绘过,但我的想象还是有局限,跟不上你们发展的速度。真想不到。”

    “他忙,一年多没来了,来了也一定不认识路,这条路他还没见过。”

    桑塔纳简直是一马平川地直接开到雷东宝的新屋,那是全村最大的五幢房子之一,其他四幢分属雷士根、雷正明、雷忠富和史红伟等四大员。雷东宝说,五人贡献最大,住大房子一点都不用不好意思。反而是其他四个还嘀咕一下,拿那么高收入还住村里分配的最大房子,会不会挨村民骂,结果,这回没人骂,大家似乎已经习惯这等不公平的分配。

    四大员一齐等在雷东宝家欢迎老徐,老徐对这种阵仗见多不怪,很是亲切地与大家握手寒暄,不过要求先上屋顶看看村子全貌。雷东宝带老徐上去,老徐进村就闻到浓烈的混合臭味,在雷家依然如故。因此上了屋顶平台就问:“猪臭,之外还有什么臭?”

    “电线厂的塑料加热也臭,没办法。你看电线厂屋顶密密麻麻的烟囱。小辉一来就摇头,他洋派。”

    老徐倒是不以为怪,他这次是私访,想通过私人关系了解农村经济发展的第一手资料。在因公出差时,他见过好多地方也是这样的污染,虽然人们在他到来时做过手脚,可他本人就是一手一脚从基层倒班出来,那些手脚他还能看不出来?经济开始复苏的地方大多这样。“电线必须用这种含氯的塑料?”

    “不用也行,可原料价格太高了,我做了得亏本。”

    老徐点头,这是实话,需求决定,对于小雷家村办企业来说只能做到这地步。“车间看来还真不要有墙的好,可以尽可能把气排出去。这种塑料有毒,你们尽量不要让孕妇进车间。唉,目前还是只能上初级低端产品,像小宋那边新设备的高端产品,大部分还得靠出口来消化。猪场怎么也这么臭?冬天都这么臭,夏天还了得?”

    “猪场一直这么臭的,没办法,我们每天都用一辆大拖拉机专门拉猪粪了,猪场嘛,不臭哪算猪场,每天臭水都够气味。你看,周围满山种的果树毛竹也都是猪粪养的,春天满山都是花,哈哈,都是臭猪粪养岀来的。老徐,你看山上种满果树,这都是你帮我们想的主意。大多数果树才开始长果子,可惜果子不好卖,放没几天就烂。去年秋天果子第一次结那么多,我发动全村吃橘子吃梨,他们说橘子上火梨清火,正好调和。”

    老徐听了笑:“放心,随着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吃水果的人会越来越多,不过你得选个能人专门负责提高果树品质,种岀最甜最大的果子。找找农科院。下去吧。”老徐自己先下,雷东宝后面跟上,“东宝,你房子外面那么漂亮,里面怎么不好好搞一下?起码也拉车家具回来放着。”

    “我搬进新家时小辉就跟我说,要我等他回来才做家具,他给我画怎么摆。可他哪有时间啊,他女儿半岁了还不认得他,我指望不上他。老徐,你本事比小辉好,你帮我。”

    “哦,对,他信里跟我说了,他那边改造工作其实比新建一个车间还啰唆,他起码得今年秋天才有时间帮你。你们家小辉大有前途,脑子好,又肯干,更是遇到好时代,我想着他做的那些事都忍不住手痒,总是要他多多写信告诉我详情,看来不应该啊,他那么忙我还霸占他时间。”

    “他这人累不死,不累他他才蔫蔫地死样活气。老徐,今晚你住这间,全是新的。”

    老徐在雷东宝面前毫不拘束,闻言就探头过去看,见大大的空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两张木椅子,不过倒是有一张独脚金鸡桌上放着一台电视机,电视机用一个亮闪闪粉红的罩子套着,床上的两条被子当然也是亮闪闪的锦缎面子,盘龙绣凤,一床大红一床鲜绿,床头的枕头是橙红色。总体很是俗艳。老徐心说难怪经常出国的宋运辉要说他来替雷东宝布置,若是雷东宝那个文雅的妻子在的话,这个家可能会是彻底不同的一种格调。不过老徐相信雷东宝已经把最好的给他了。他微笑道:“不错,不错,我晚上就宿这里。你呢?你哪间?看看。”

    雷东宝也高兴老徐这么不见外,带老徐去他房间。老徐进门就看到也是这么孤零零一张床,一只旧三门大橱和一只旧五斗橱,看来是以前结婚用的,倒是床尾放的一只樟木箱与众不同。老徐走过去一看,道:“你的保险柜吗?这个箱子做得不错。”

    雷东宝没回答,出手打开给老徐看。老徐一看了然,没再说话,也没像宋运辉那样有所劝慰,只拍拍雷东宝的肩膀,扯他下楼。

    雷母早听说有这么个北京的大官要来时,就计划着出逃了,今早一早就躲到隔壁。在邻居家隔窗看着下车的老徐如此气宇轩昂,一副大领导派头,更是说什么都不敢回家。楼下茶水饭菜都是隔壁士根家和正明家的媳妇过来料理。老徐时间紧,上来就抛出一个个的问题详细询问在座的小雷家四大员。包括小雷家的管理架构,他也了解了个清楚。老徐看得多,有时提出某个模范村是怎么在做,与在座讨论其合理性。

    雷士根类似大总管,被问得最多,他渐渐发觉老徐除了问岀一个现象外,还非要深挖痛掘,刨岀事情的根由,还与大家议论目前的合理性和未来可能的变数。老徐站得高看得远,那些远见性的东西自然不是小雷家五个能赶得上的,令在座五人受益匪浅。雷东宝本来就对老徐有些盲从,自然是把老徐的话句句装在心头。

    第二天,老徐才坐着雷东宝的摩托车全县看看,那都曾是他的辖区。回来在村里巡走,经过一座小桥,忍不住问这桥下是不是他们曾经钓鱼的那条清水河,雷东宝答应是。老徐看着桥底满是白沫的污浊河水感慨万分,而且是一路感慨。他离去上火车前,要雷东宝回家做一件事,就是把所有排污的明沟都做成暗沟,排污口都通到河流的水平面下,起码能消除部分臭气。他说他回去找找其他地方的经验,看能不能把容易解决的污染问题尽可能解决,而又不太影响小雷家的经济效益。

    老徐走的时候且喜且叹,这片令人欣喜、充满蓬勃希望的田野上,许多事情似乎正被突如其来的经济利益裹挟、扭曲,而刚刚获得财富的人们还来不及意识到迅速发展背后伴生的危机。

    故地重游,前后天差地别的对比,给老徐极大震撼。

    元旦,宋运辉难得放自己一整天假,一觉睡到中午,还是被他妈叫醒。他的忙碌一家人有目共睹,谁都不舍得叫醒难得好睡的宋运辉。他起来就发觉家里不合常理地静,果然是小猫程开颜带着小小猫宋引出去玩了,宋母说开颜去了小虞家。宋运辉看看正是吃饭时间,本来想打电话到虞山卿家要小猫回家,可想了想,决定还是自己过去一趟。他要爸妈自己吃饭,不用等他们。

    女儿出生,宋运辉即使再忙,也没忘记要给女儿找个好名字,父母与妻子都中意宋颖这个名字,宋运辉不喜欢这种一看就是太多小女儿味的名字,不过拗不过一家其他三口的坚决反对,只改字不改音。南边人说话不分前鼻音后鼻音,大家也就凑合同意。倒是虞山卿见了这名字大力叫好。虞山卿的妻子与程开颜差不多时间进产房,孩子生下来后,两家交往因孩子而密切,大人小孩经常一起走动。宋运辉知道小猫这个钟点还没回家,定是与虞山卿妻子难分难舍。

    他套上大衣从楼梯下推自行车出门,屋后的腊梅又大了好多,大冬天里开得又香又美。他知道宋引虽小,却已知道臭美,最爱头上戴几朵娇黄腊梅,对着镜子左顾右盼。没想到出门就遇见手上捧着十来包方便面的刘总工。刘总工退休一年下来,看上去反而年轻了一些,可见少了心事。宋运辉主动跟低头走路的刘总工打招呼。

    刘总工一愣抬头,就笑眯眯道:“你也是难得白天在家属区出现啊。怎么样,一分厂技改到什么进度了?”问了又呵呵一笑,“你看,我都退休了,还问这些事干啥。”

    宋运辉忙道:“我们做技术的,说起一辈子伺候的设备,多的是感情啊。刘总,很想请你做顾问,可惜闵厂长一直不允许。”

    刘总工又是呵呵一笑:“老了,还是小闵体恤我,让我安心养老。再说我也帮不上忙,有你在,差不多了。你好样的,亏你拿出那样的第二方案,太冒险你知不知道?唉,看了你的方案,我才知道我真该退了,给你们这些年轻人让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可惜我们那时没这么好的机会,一生蹉跎。你去哪儿?”

    “中饭了,找女儿回家吃饭。”

    “噢,我刚才经过,见你爱人在小虞家里,听说你跟小虞走得近?”

    “是啊,真巧,我们一起进厂,连孩子都是差不多时间出生,孩子妈常带孩子一起玩。”

    刘总工有些神情古怪地看看宋运辉,忽然提醒一句:“你好好一个年轻有为的……唉,别同流合污。”

    “是,谢谢刘总提醒。”

    刘总工又看看宋运辉:“老水去美国,是你安排的?”

    宋运辉万分小心地回答:“水书记带队去美国现场检验待装船设备。”

    刘总工仰天“哈”地一声:“他去?他什么用?小宋,再劝你一句,你大好青年,别同流合污。”

    宋运辉没有应声。刘总工走出一段路,看到自家在望,才对宋运辉道:“谢谢你陪我老头子走一段,不过我还是多嘴,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人总得有点坚持。小宋,你勤奋好学,又何必自甘堕落。”

    宋运辉听着只觉得脸上发热,看刘总工上楼,才转身上自行车去虞山卿家。他不得不在心里感慨,刘总工现在说这些很有气节的话,当年呢?人在江湖,谁能由己?可刘总工的话还是敲打了他的心扉。

    虞山卿今年明显收敛,没再呼朋唤友办极其奢华的圣诞晚会。不过,家中物品之丰富,依然如故。宋运辉上门就被满眼先进家用电器吸引,尤其是那套看上去低调华贵的木质音响。

    虞山卿关上家门,就低声道:“扣留你孩子,就知道能引你上门。嘿嘿,你难得休息啊,我们今天喝一杯?”

    宋运辉大步跨过去,先眉开眼笑摸摸女儿的胖脸,才跟虞山卿道:“你好像有事?”

    “对,我们书房说话。”虞山卿拖宋运辉走进书房,关上门,才严肃地道,“老干部处帮刘总工等五个老干部买了明天进京的火车票,奇怪的是,他们没要老干部处预订部招待所的床位,看来不是游山玩水。”

    宋运辉不由得想到刚刚见到的刘总工手中捧的方便面,还有刘总工一再的告诫。愣了会儿,才道:“你说……你会不会是风声鹤唳?你去年一直担忧到现在。”

    “不。我了解消息后才侧面打听一下,知道有人关注我的内贸科和你的出口科。还有,我爱人说,一年来,有两个老头曾借口关心上我家来东张西望几次。而且,你难道不觉得现在是他们的最佳进京告状时机吗?”

    宋运辉闻言沉默良久,才道:“去年初,刘总工也是有些莫名其妙地进我家考察一圈。不过我家是一楼,不进门也可一目了然。你的意思是,他们趁水书记出国,准备在部里搅岀一些响动?”

    “对。这几天水书记肯定会联络你,但不一定联络我。如果水书记有电话来,你跟水书记说一声。我看他们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小宋,无论如何,水书记待你如同亲生,你必须第一时间通知水书记。”

    宋运辉虽然有些吃惊老头子们真会动手,可没太吃惊,他从去年虞山卿焦躁时起,已经感觉总有人会看不下去拍案而起。他定定看了虞山卿好一会儿,才道:“我晚上联系水书记,我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我也奉劝你,最近别太招摇,穿工作服上班,别给水书记惹麻烦。”

    虞山卿点头:“我知道你对水书记是有良心的。这回水书记出国,究竟是你大力促成,还是闵大力促成?”

    宋运辉再度惊异:“对,是闵提议的,闵提议水书记退休前到处走走看看,我顺水推舟。难道是……”

    “闵连一年都不能等。此人做人也太刻薄。我还听说他暗中查账,如果不是财务处朋友经我逼问跟我说岀疑点,我一点不会怀疑到闵。我很怀疑,闵想通过这么一手,彻底清除水书记退休后在总厂的影响,方便他自己以后在总厂一手遮天。小宋,你是后起之秀,如果水书记不保,你得留点脑袋考虑后路了,闵能容忍你这么个未来可以威胁到他的人存在?”

    宋运辉点头,这点,他早就与岳父预见,可有时身不由己。他一点不客气地问:“你自己考虑后路了吗?有没有想过怎么不影响水书记?”

    虞山卿冷静地道:“我想与水书记商量后定。小宋,你打电话时就这么告诉水书记。”

    两人开门出去,看到各自儿女,却又换上笑脸。宋引只要妈妈抱,不要爸爸抱,依然令宋运辉心酸。

    送妻女回家,宋运辉便拐去岳父那里,将虞山卿的密语说与岳父。程厂长听完反问一句:“你相信虞山卿?”

    宋运辉摇头:“不信,他无非是想搞大事端拉我与他一起对抗闵。可我个人没啥可焦急的,唯独如果牵涉到水书记,我得为此做点事。”

    程厂长异常自信地道:“闵不可能出手对付老水,这是虞山卿误导你多想。我们总厂以前书记厂长打得不可开交,这都没事,人之常情,现在闵对你藏着手段,这也正常,唯独闵不能反水。你想,坐高位的最怕什么?最怕下面背叛。闵敢反提携他上进的老水一次,以后他在系统内的名声就做臭了,谁都知道他脑后有反骨,谁还敢提携他?闵还年轻,还要找机会上去,即使在金州,他也还没坐稳一把手位置,他哪敢对老水明目张胆。老水统共加起来也不足一年了,闵急什么急。老刘他们想趁现在还有力气,上京告状才有可能。”

    宋运辉听了大受教益,人与人的关系真是千变万化,万花筒一般,稍转一个角度,又是一幅绚烂图案。“那么,闵查虞山卿的账目,是不是表明闵还是想在内贸这事上有所作为?会牵累到我的外贸吗?”

    “你啊,怎么能被虞山卿转移注意力呢?早跟你说了,虞山卿不值一提,水书记没把虞山卿当人用,闵更不会把虞山卿当人对付。闵要留意的是你。反正你小心做事吧,别做多错多,被闵抓住把柄往死里整。现在要你向闵臣服也不行了,你这人做不出这种低三下四的事,闵也不愿意养你这条冻僵的蛇。你还是管好你自己,跟虞山卿撇清关系,晚上找时间与老水通个电话通报他一声让他有所准备,其他你都别参与。”

    宋运辉听了这些不由得笑了:“爸,虞山卿那些事,拿到爸面前真是不值一提,我明白了。刘总工他们会威胁到水书记吗?”

    程厂长摇头:“不知道。老水不上路,什么都瞒着我们,谁知道他平时怎么做的,老刘他们总是抓到一些风声的吧。与你无关,你那外贸能做出什么手脚。不过如果老水真出事,闵不知有多快活,他可以早日出头。但你就麻烦了。”

    宋运辉有些无奈地道:“没想到上进太快也是坏事,会搞得闵睡不着觉。福兮,祸之所伏。”

    02

    宋运辉回到家里,本想陪快不认识他的女儿睡觉,不料一进家门,他爸就塞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十来个来电须复。他没劲地看看那些总厂分机号,一时懒得回复,就找以前读大学那座城市的电话打过去,这个号码有些眼熟,心说难道是同学找他?他一边拨号一边又想到梁思申家的电话,难道说,他让去美国检验设备的同事带去美国托客户邮寄的包裹这么快到梁思申手上了?没想到,对方接起电话,竟然是梁思申的声音。

    宋运辉大惊:“你怎么回国了?没听你说起。”

    “本来不回的,可家里出了点事,我后天就得去北京乘坐回美国去的飞机。Mr。Song你有时间吗?如果有时间,我明天就去北京,我们北京见个面。”

    宋运辉想想火烧眉毛一般的日程安排,只得很是遗憾地道:“分身乏术,一天都不能离开。希望你暑假能回来,那时候我这儿的项目告一段落。对不起。家里没要紧事吧?”

    “太遗憾了,我好想与Mr。Song面对面一较高下,可是我查了从我这儿到你们那儿的行程,无论如何我都来不及赶上回美国的飞机,太遗憾了,你没空。我家差点岀大事,不过已被我治好了,现在没事了。”

    宋运辉忍不住笑:“你念数学,又不念医学。”

    “话虽这么说。”梁思申笑嘻嘻地耍顽皮,“我爷爷这个老革命退休了还想革,以前的关联单位请求他帮忙参股一家股份公司,他老人家积极踊跃地把当年的补发工资和现在的储蓄倾囊而出买了几百张股票,买了后自知理亏,对奶奶竭力隐瞒。后来奶奶要准备送礼的钱,才知道爷爷把所有积蓄买了几百张废纸,奶奶急了,住进高干病房昏迷不醒。爸爸让我趁假期回来看奶奶一眼,说可能是最后一眼,我火烧屁股般来了,在奶奶病床前一口答应买下那几万块股票,才不到一万美元,算是给奶奶买个安心上路。没想到奶奶一听就睁开眼睛活过来了。我后来扬眉吐气地跟奶奶说,怎么样,孙女比孙子好吧,奶奶听着生闷气,我就被爸爸叉岀病房。他们真是过河拆桥,呵呵。”

    宋运辉知道梁思申现在恶补中文,最喜说话带四个字成语,今天这么一大段难得没说坏,有时说得就不伦不类了。想到她一出手就是一万美元,真够大方。“难怪,看来还是孙女好,你看我就是生女儿。你别担心,国家对股份制国营企业不会放任不管,你的股票不一定会变成废纸。不过你别太大手大脚,还有MBA学费等着你。”

    “Mr。Song,你不能学我妈的婆婆妈妈,你知道我在炒汇,在跟你做生意,我在积极地挣钱不很积极地花钱,进多岀少,我不就有剩余了吗?”

    宋运辉沉吟一下,道:“我半年后可能转行,不管出口。虽然总厂肯定还是希望与我移交下去的外商做生意的,不过你得开始有思想准备,万一你以后拿不到那么优惠的价格了呢?”

    梁思申想了想,道:“Mr。Song,我明白了,你叫我有备无患呢。爸爸也是这么跟我说。不过我还是深信我买下爷爷的股票是一举两得。因为首先可以救奶奶的命;其次,股票虽然是风险,但是你们既然都说了国家不会不管,为什么又担心股票变为废纸呢?万一股票可以交易了,我手中的这几张票子不就升值了吗?当然,它们也可能变成废纸;最后呢,我手中的钱需要分散投资,而不能把鸡蛋放在同一只篮子里,掉了一起碎。我把一万美元投资到中国的股票市场,其他投资到别处,我总有一处赚得欢欣鼓舞,把损失的部分全赚回来,对吧?我这叫分散风险。”

    宋运辉听了差点闷掉。他这儿每天还在愁工资不够用,又不能要来他这儿住的父母帮岀饭菜钱,人家梁思申却拿着大把钞票考虑如何投资分散手中一大把钱的持有风险,他只能老实承认:“以我们国内现在的温饱环境,果然是没法对你那儿的金钱运作感同身受。不过,我看出你很有想法,你肯定能做得很好,我真为你的出色高兴。”

    “对,对,Mr。Song,你什么时候跟我爸妈说说,我爸爸自以为金融专家,其实一窍不通,我被他俩聒噪得发疯。他们为什么只看住自己眼前一米,不能看看世界通例呢?还是Mr。Song最好,跟你说什么你都能理解。”

    “不能说一窍不通,没规没矩,你爸爸懂的你就不懂。我请人带到美国给你寄的东西,你不在没关系吧?”

    “没关系,谢谢。我也有东西带来给Mr。Song,不过行色匆匆,没好好准备。爸爸说他会安排人捎给你。Mr。Song,家里好多好吃的,我真不想回美国,我现在每天都要吃一团烤红薯,我把酱肉塞进烤红薯里,味道怪里怪气地香,还有香瓜子、小核桃、蜜饯吃都吃不过来。可是呢,我做梦还是想比萨想色拉了,最想的是亮堂的洗手间。还有还有……”

    宋运辉听着直笑,这个小家伙,每天过的都是美国物资丰富的好日子,还怎么能适应中国家中的环境呢?即使她家的环境在国内还算特殊的。有时他出国回来,也得有一两天不能适应家里环境呢,幸好现在有点权,家里给通了暖气片,否则可能更受不了,尤其是沐浴,国外那些卫生间里的一切。他估计,梁思申是不会回中国来定居了,她在美国混得如鱼得水,与本地人没什么不同,回来,干什么?做外商办事处工作人员吗?不过,这些考虑对于才读大学的梁思申来说,还早。

    宋运辉笑眯眯地放下电话,却见程开颜怪怪地盯着他,满脸生气。不由得惊道:“怎么了?小引……”

    “跟谁打电话呢,这么开心,也不怕吵醒小引。”程开颜一甩手转回房间。

    宋母过来轻轻对儿子道:“开颜好像对你的电话不高兴。”

    宋运辉看看房间门,心说又来了,程开颜总是见不得梁思申。他看看手中其他没打的电话,放下,先去房间看妻女。程开颜看见他就转过身去不理,宋运辉怕吵醒女儿,不敢说话,张开手臂把坐着的小猫抱进怀里,一声不响抱了会儿,才感觉程开颜原本充满抵制的硬骨头变软。他又抱了会儿,才贴着妻子耳朵轻声道:“还有好几个分机电话,估计都是工作,我去处理一下?”

    程开颜翘着嘴,好久才不情不愿地点头。她也知道丈夫忙,可丈夫知道她多想跟他说说话吗?可他却能花那么多时间跟梁思申说电话写信。看着丈夫与梁思申说得开心时,她总怀疑丈夫心里晃动着她曾经见过的照片上的丽影,她想得心烦气躁。

    令程开颜郁闷的是,跟自己妈妈说烦心事,还被妈妈批评,妈妈说她不该见着风就是雨,别反而把男人闹到别的女人怀里去,让她注重点儿策略。可是她该如何策略呢?她都逮不到总是匆匆忙忙的丈夫说上几句话。

    是的,她拉不住丈夫,这不,丈夫才走到卧室门口,外面客厅的电话又响了。她家电话现在比爸爸家的还忙。她听丈夫在电话里大声小声地吩咐工作,说个没完,她流了会儿眼泪,看女儿醒来,只好收回心思对付女儿。没想到小小女儿会聪明地拿手抹她的脸,女儿是在给她擦眼泪吧。程开颜更是委屈,眼泪更多,只好将女儿交到婆婆手里,她得先对付自己。

    宋运辉没空看顾程开颜的委屈,他几个电话下来,就不得不骑车出门处理,回来已经深夜,可他还不能睡,他还须联络远在美国的水书记。他找到帆布工具袋,妈来后,这个工具袋给洗得非常干净。找出笔记本根据水书记行程推断他在哪个方位,他才打电话出去。

    等好久,才等到水书记被找到,又打电话过来。水书记显然兴致勃勃,哑着疲累的嗓子,大声开心地问:“小宋,有什么要紧事这么急着找我?”

    宋运辉用尽量平稳的口吻道:“虞山卿让我千万转告水书记,刘总工等一批老干部明天准备去北京,行踪可疑。小虞请水书记尽可能快地与他联系。”

    水书记那边好一阵沉默,好久才道:“知道了,你还有什么事没有?”

    “没了,其他人都好。”

    但是水书记没说“再见”,而是沉吟好一会儿才道:“给我闵副厂长电话。”

    宋运辉立刻找出来念给水书记。他不知道水书记将如何处理这件事。后面的电话,水书记会先打给虞山卿呢,还是闵?宋运辉不得而知。

    他第二天上班,见总厂的一切依旧有条不紊,不知有几个人知道桌面下的暗流已经涌动。

    宋运辉如今中午都不回家吃饭,有爸妈在家料理,他不须分心照顾家中杂事。接近下午下班时回到办公室,却见虞山卿坐他位置上等他。运销处现在已经搬到厂区大门外,而宋运辉的技改组占了运销处刚在总厂办公楼腾出来的办公室,虞山卿如今出现在总厂办公楼,肯定是专门来等他。

    宋运辉进去看看其他两个同事,知道那两个一时半会儿没法下班,只得走到自己桌子旁,跟虞山卿道:“你等等,我收拾一下一起走。忙吗?”

    虞山卿起身让开,呵呵一笑:“当然忙,不过不会有你那么忙。不好意思,让你早退。”

    宋运辉笑笑,将东西收拾进工具袋,这时下班铃响,大伙儿一窝蜂冲岀门去,宋运辉与虞山卿都是有意识地延后几分钟,等大部队浩浩荡荡走空,才慢慢下去。骑车到空旷处,虞山卿就迫不及待地道:“小宋,水书记今早刚给我电话,说机票没法改签,没法提早回来。你有没有办法让你美国客户帮忙一下?”

    宋运辉昨晚早想过这点,据说最近因为美国假期,飞机航班都满得很,再加上每周来往中美的飞机又不多。“我问问,不过基本上没希望。水书记起码得两周后回来吧。”

    虞山卿叹息:“你知道两周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水书记不能亲自出面到部里说明,而是需要有强有力的人代表他出面。你说水书记会找谁?然后水书记需要许诺释放什么条件给那人,让那人给他出力?”

    “闵!”宋运辉想都不用想,谁还比闵更有资格?闵或许还能规劝刘总工们半路折返,答应他们告状的诉求。那么,刘总工们希望看到事情得到怎么样的处理?闵又希望从水书记那儿捞得什么样的好处?前者,可能虞山卿会成为替死鬼,代替水书记牺牲。后者,哪个替死鬼的前途会被水书记当作筹码换取闵的行动?谁知道他们的暗箱里面会不会操作到他宋运辉呢。

    虞山卿毫不客气地道:“对,只有他有资格。我是刘总工他们这帮失去权力满心失落的人欲除之而后快的,而你,你掌控着出口科,手中权力也不小,你虽然看上去两袖清风,可谁能相信你一尘不染?你也在名单之内。然后,全总厂都知道你是闵屁股底下最活跃的一座火山,闵即使不提出他的条件,水书记又怎会不知道你是一个重磅砝码?你我目前都水深火热,但你只有比我更深陷一层。你别侥幸,有办法的话你还是早点逃脱吧。”

    宋运辉心说虞山卿与他想的一样,两人现在还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虽然他的出口科绝对没事,但他绝对是闵的眼中钉。他想了半天,才道:“我没办法,他们两个人的交易如果是把我拿去做砝码,我岳父出面都没用。但小虞,刀子会先砍向你,你绝无幸免之理。我嘛,等技改结束,也是决定我去留的日期。”

    “你为什么认为我一定会被砍?说说你的理由。”

    “小虞,你就别侥幸向我求证了,你自己还会不知道?体面一些,你自己走,帮水书记一个忙,不体面一些,你鱼死网破。以你的性格,你只有这两条路。”

    虞山卿焦躁地拼命按铃,把那只转铃按得异常刺耳,可好久都不说话。到那片科长楼区,他才忽然问一句:“你的意思是,让我走?”

    宋运辉沉静地道:“外面海阔天空,你何苦死心眼。”

    虞山卿跳下车,拦着宋运辉也跳下,又不敢大声,压低了的声音却有些咬牙切齿:“你为什么不走?你完全可以凭技改工程要挟。你现在如果说走,技改还不得前功尽弃?”

    宋运辉当然是知道虞山卿巴不得拉住他一起以走相威胁,因为虞山卿手头的砝码最多只能威胁一个水书记,而他手头的砝码却是可以威胁到闵厂长。两者如果相加,当然,宋运辉知道,他可以凭此提出要挟。可是,他大好一个人,怎能与虞山卿同流合污,他有他的清高。他定定地看着虞山卿,冷静地道:“我热爱我手头的工作,反而是他们可以拿不许我技改来要挟我。而且我起码还有一段缓刑期,小虞,你还是尽快拿出选择吧。”

    虞山卿听了瞠目结舌,定定看了宋运辉好久,才极其憋闷地道:“你……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傻瓜,你这是给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宋运辉一声讪笑:“可不,人各有命门。小虞,好合好散,留待以后。”

    虞山卿摇头:“小宋,事到如今,我倒是要问你,你究竟是真傻,还是假傻?你真相信能好合好散?离开金州的话,我对金州还算个屁?我手中再有一手资料又还能说明什么问题?”

    宋运辉冷冷地道:“可是,你以为你有其他选择?你鱼死网破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会鱼死网破别人就不会?你想坐几天牢?我身后还有程家一大家子,我能为所欲为吗?你好好回家冷静想想,你别无选择。”

    宋运辉拿开虞山卿扳在他自行车上的手,转开车头骑车离开,留下虞山卿一张脸铁青,站在寒风里发呆。其实,宋运辉心里才不管虞山卿结局如何,可虞山卿如果真鱼死网破,那破坏力,只有强过刘总工们,遭殃的是水书记。对于水书记,宋运辉心里很复杂,水书记对他此生的影响,他岂能熟视无睹。虽然他并不认可水书记在价格双轨上面的猫腻,可水书记出事,他当仁不让,想伸一把援手。不过,他也很无奈地想到,很可能,昨晚水书记与闵厂长通话的时候,他已经被扔到交易台上,作为筹码了。

    他相信,水书记也会找虞山卿说话,许以条件,请虞山卿走人。虞山卿这个主事的离开,闵再着一把力,这件上访的事,几乎可以不了了之。宋运辉看不出刘总工他们还有什么上访的动力。刘总工们又不会不知道,水书记盘桓金州那么多年,岂是他们容易告倒的。再说,价格双轨制,本来就是国家允许的政策,大方向没错。只要等虞山卿一走,水书记将所有污水往虞山卿身上一推了之,刘总工他们还玩什么。

    但是,宋运辉清楚地知道,无论如何,他的未来,如虞山卿所言,等技改结束,也是他被宣判之时。谁知道闵会如何“重用”他。虞山卿都说,全金州都知道,他是闵宝座下最大的一座活火山,他想否认都不行。

    连岳父都没办法,岳父的位置来自水书记,对上面的关系,由于水书记的压制而空白,水书记如果放弃他宋运辉,他只有任凭闵厂长处置。岳父说,水书记没把虞山卿当人用,其实,谁在水、闵眼里是人了?都是棋子。

    宋运辉觉得自己又看穿了不少。不,他不心灰意冷,他才不会气馁,他只是寒心。也觉得现在做得累死累活,实在是如转盘上的小白鼠,无意义得很。甚至,有些滑稽。

    他在实现他的理想,高位者却在利用他的幼稚。

    如果说人生还有“幻灭”这么一种状态,他现在就差不多已经进入。

    但他回到家里,还得以一家之长的责任心,摆出若无其事的面孔。爸妈带着宋引已经累了一天,程开颜需要养足精神对付晚上的宋引,他得担负喂女儿吃饭的责任。

    他能回家吃中饭,让一家子都是喜气洋洋。宋运辉看着心说,他真傻,以前怎么能如此忽略家人。他本来还以为自己需要强颜欢笑,但没多久他的心情就被温暖的饭菜和温暖的亲情融化。

    看程开颜放着自己的饭碗,先专心喂女儿吃奶糕,他抢过小勺子:“你也累了一天,喘口气吧,中饭我来喂。”

    程开颜笑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是工作狂啊,你加班我也得加班吗?小引我来喂。”

    宋季山一边儿笑道:“小辉上班上傻了。”

    宋运辉看着一桌子都笑他,才想起这个元旦可以休息两天,他也忍不住笑,将小勺子塞回给程开颜:“那我专心吃饭成吗?你们白天有没有出去走走晒晒太阳?”

    “有啦,怎么会没有。我和妈逛了好半天呢。”

    “买些什么?别又是光给小引买衣服。”

    宋母笑道:“有啊,有啊,我们开颜买了一条健美裤,很时髦的。开颜还给我们扯了阳离子布做衬衫,花了不少钱。”

    程开颜眼睛亮亮地道:“妈前几天给我织了一件棒针衫,配这健美裤特别好,我们幼儿园阿姨都这么穿呢。”

    宋运辉以前闲的时候还关心流行,最近忙得连吃饭时间都没有,不知道健美裤阳离子是什么。“这回总算总厂开良心,奖金给我发得多,你们是该添点衣服。”他这个学化工的对阳离子最百思不得其解,“阳离子能做布料?什么样儿的?”

    程开颜捂着嘴大笑:“我就知道你会问阳离子呢,妈,给我说中了吧。小辉是个书呆子。”说着起身把小勺子交给宋运辉,“我拿给你看,省得你一顿饭都想着阳离子。”

    宋运辉笑道:“我彻底搞不懂现在的东西了,什么朱丽纹,牛肚布,乔其纱,还是以前的石磨蓝、宝石蓝容易理解一些。我怎么跟个老古董一样。”

    宋季山道:“我也不懂,我们男人懂这些干什么。”

    宋引看到大人们说话,她就不老实,宋运辉只好专心对付,七骗八拐才喂下一口奶糕,抬头,却见程开颜换了一身衣服出来。看着程开颜身上麻袋般宽大的蓝一块白一块的棒针衫,还有下面一条把大腿包得紧紧的黑色弹性裤子,真是哭笑不得。程开颜生了孩子后一直胖,穿上这样的弹性裤子,两条腿就跟大象腿一般地壮硕,偏偏上面的棒针衫也是肥大。他忍不住道:“别人没穿时你先穿,别人都穿时你不穿,这才对。不好看。”

    宋母忙问:“棒针衫不好看还是健美裤不好看?健美裤要十二块多一条呢。”

    宋运辉摇头:“棒针衫也就罢了,下面的健美裤真是太俗。”但一眼看到程开颜涨红了脸,忙道:“开颜你气质温柔,穿这种健美裤埋没你,我们不穿这种低级衣服。”

    程开颜并不很领情,咕嘟起嘴对宋母道:“妈,小辉老是出国,岀得眼高手低,回来也没见他穿多好,净穿着工作服而已。他还嫌我们穿不好呢。”

    宋母忙息事宁人:“什么低级高级,我看开颜穿得挺好,小辉你就是花头透,你倒是给开颜找好看的来?”

    “就是,就是眼高手低。”程开颜抢回女儿的小勺子,还冲宋运辉得意地一声“哼”。不过她虽得意,心里却是动摇,想着回头可以把这健美裤折价给谁,她非常重视宋运辉的脸色。

    电话铃却是不客气地响了。宋运辉拿起一听,又是办公室的事儿,他没敷衍,直接说吃完饭才过去。那边很为难地做他思想工作,宋运辉并不动摇,放下电话就说:“拿我当奴隶使唤啊。”

    宋季山道:“别这样嘛,工作重要,领导要你去,你怎么能一点面子都不给就回绝呢。”

    “我都已经每天不着家了,连顿饭都不让在家吃吗?我又没卖给他领导。”宋运辉见女儿看着他说话强硬有些怕,忙放缓声音,“小引,张嘴让爸爸看看咽下去没有,啊——”

    第二天,虞山卿大约经过一夜思索,知道自己胜算不大,也可能已经与水书记在电话里达成什么谅解,宋运辉上班时接到虞山卿一个电话,说是趁大家都上班,叫辆车来悄悄搬家了。虞山卿在电话里说,他既然走,妻子也不打算留在金州任人欺负,等他落脚后再给宋运辉电话,以后大家多关照。

    宋运辉以前虽然并不待见虞山卿,但此时也很黯然,那么,下一个就是他了吧。但他须有始有终,无论闵想把他怎么样,水又不想把他怎么样,他得把手头工作做好。他也不能心有旁骛,否则如果技改那么多啰唆事岀个纰漏,他更被人抓住把柄,他木然地积极着。

    春节前夕,梁思申父亲果然托人捎带一行李箱的东西特意转道金州交给宋运辉。宋运辉没想到梁思申送他的东西除每年必送的时下美国流行的书籍之外,还有一块简单大方的手表,一只精致男式皮包,两条领带,两条皮带,一支钢笔和一副漂亮的金丝边眼镜架。其余的礼物都是给宋引的,有两只小巧绒布玩具,会叫会笑,几本漂亮的书,两套漂亮的衣服,以及竟然有十包之多的奶粉和五颜六色的饼干糖果。

    宋运辉是在家打开行李箱的,一看手表和眼镜架等就心知是贵价货,梁思申果然是能花钱。他有些怀疑这孩子人小鬼大,太过世故,竟然懂得这样子来感谢他。对着这一箱没法计算价值的礼物,宋运辉内心还是希望他收到的只是书籍和宋引的奶粉。可他自然是无法退回去了,这么一箱子,除非他自己拎去梁家,怎么邮寄。

    程开颜没有收到专属礼物,但她并无意外,梁思申一向只寄给宋运辉看的书,这回多出几件送给宋运辉的文具用品,当属正常。宋运辉也觉得正常,他父母也没收到礼物呢。

    而水书记与刘总工等一干老干部几乎是前脚后脚地回厂,回来后就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风平浪静。唯有虞山卿和妻子一起辞职了,开金州总厂人事有史以来最令人惊奇的先河:竟然有人丢掉铁饭碗搞什么下海勾当。海,是那么容易下的吗?大伙儿都预测虞山卿会被海水呛死。而运销处内贸科的人当然是换了,换上的是闵以前在分厂时的亲信。

    03

    杨巡的妈还是拒绝戴娇凤春节住到杨家,在与戴娇凤的电话里,杨母说都已经两年了,又不急着这最后几个月。戴娇凤含冤带怒,可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没有那一张大红证明。

    小两口子两年相处下来,感情更好,可没了当年如胶似漆的热乎劲,杨巡先送戴娇凤回娘家,戴娇凤见杨巡走的时候没偷偷拉她到一边捏一把搂一搂,心里慌慌的,很怕杨巡已经淡了对她的心,这一回家被他妈一教唆,就给改了心思。她只好叮嘱杨巡三天就来看她一次,杨巡对已经住一起两年的戴娇凤不再油嘴滑舌,实事求是说有困难,他这几天回家要拜访好多人喝很多酒,不会有太多时间。戴娇凤于是益发提心吊胆,天天如热锅上的蚂蚁。

    戴家父母看在眼里,纷纷替她出谋划策。

    为了行路方便,杨巡叫家里买了摩托车,让杨速暑假学会骑摩托车,平时载着杨连杨逦上下学,又可以多多回家看老娘。等他回家,就他自己骑着摩托车到处找人拜年送年货。他这次东北的事情结束得晚,回来已经是阴历腊月二十八,他这一年做的大多是登峰的产品,当然回来第一个要拜访的人就是雷东宝。

    杨母是个识大体的,知道摩托车对于大儿子来说是工具,虽然要一万多块钱,她不知有多心疼,可还是咬咬牙托关系帮大儿子买好,平日并不怎么让杨速他们用,怕用损了。只有天气不好的时候,最娇的杨逦上学去不方便,她才肯网开一面让用一下。放在家里,她没事就擦拭上油,一辆摩托车半年下来还跟新的一样。杨巡骑岀去,她自然是千叮咛万嘱咐,要儿子万万不可喝酒。

    到小雷家那儿,臭,是难免的,奇怪的是到处热火朝天地在挖沟,老人小孩齐上阵,无比齐心合力。杨巡先到电线厂对账,完了到村办找到雷士根说话,好一会儿才见雷东宝大冷天满头是汗地回来,原来也去挖沟了。老徐来一趟,要求雷东宝把明沟变成暗沟,他记心上,也照做了。

    雷东宝进门就问杨巡:“都说你有老婆了?我记得你才二十出头吧。”

    杨巡忙笑道:“我二十二了,雷书记你亲自挖沟?”

    “亲自你个屁,我又不是国家领导,挖沟能少我块肉?马屁没这种拍法。你才二十二……士根哥你看,这小赤佬做啥事都抢人前面。杨巡,听说酒席也办了?怎么不叫我们去?”

    “我这不还没到结婚年龄吗,只在东北请朋友们吃两桌,算是见个面,这边没摆。”

    “这边怎么不摆?这边大哥你不认吗?我今天想喝酒,你把老婆叫岀来一起喝。”

    “那还不是雷书记一句话。我们去哪家饭店?我这就去接她过来。”杨巡看看手表,“不过可能要多会儿工夫,得花一个多小时吧。”这么冷的天,杨巡着实不愿顶着寒风骑一个小时的摩托车来回,就多说了一些时间。

    雷东宝好奇了:“来回你家要那么多时间?杨巡你不想请我们喝酒就直说。”

    杨巡索性把皮夹掏出来交给雷东宝:“雷书记想喝酒,我请都请不来。这不我老婆住娘家嘛,离这儿远。”

    雷东宝料到杨巡皮夹里有鬼,果然,打开就看到透明塑料里面夹着一张明眸皓齿的女孩照片,他仔细看了下,摸岀自己的皮夹交给杨巡看:“你看,我老婆什么都不用打扮就比你老婆漂亮。”

    杨巡早听说过雷东宝的家事,闻言连忙抢过皮夹,唯恐雷东宝中途变卦。一看,一个比普通人漂亮一点的女人而已,最多不过是很文气,一看就是读书人,比他的戴娇凤稍微差点。他很不服气道:“你的当然好看,比我的还是不够,我的……雷书记,我带你一起去看看。我老婆,那跟大城市的没什么两样。”

    士根连连跟杨巡使眼色,杨巡这个一按尾巴全身动的这次竟然没看到。果然雷东宝一听杨巡说他老婆不如杨巡的,急得跳起来扯起杨巡领子往外拉:“不吃饭,先去看你老婆。我就不信。”

    杨巡吓一跳,心说这是怎么回事,回头向士根求救,雷士根让他自求多福,杨巡一肚子激情给逼出来了,大声说:“去就去,我老婆放哪儿人都说是美人。”

    士根在办公室偷笑,实在好奇不过,也抓起桌上钥匙跟出去,他很想看看这个老鼠般机灵的杨巡找到的漂亮老婆究竟能美到哪儿去。一行三人三辆体积硕大的鲜红摩托车,齐刷刷飞驰出去,杀奔戴娇凤家。都是一穷二白走出来的人,都是现在手头有大票子的人,买摩托车时不约而同都是买最好的。

    雷东宝看到从饭桌边迎过来的戴娇凤,立马没了声音。戴娇凤确实漂亮,雪白皮子,会笑会说话的大眼睛,樱桃小嘴,洋美人一般,着实是这小村飞出的金凤凰,放北京天安门也能挣一耙子脸回来。士根看着也是惊奇,心说杨巡还真是个千伶百俐的,做什么都能钻营到最好的。

    杨巡一看雷东宝的神色,便知雷东宝认输。但他看人说话,换作别人他立马要讨还公道,但对雷东宝,他还不敢。戴娇凤也是个伶俐的主儿,见杨巡这样子,就知道雷东宝是个说话有份的,她正愁进不了杨家门,见此就抓紧机会抢着道:“我们在东北常说起雷书记,今天见到雷书记真是太好了。雷书记请坐,我进去再做几个菜。我们要好好向雷书记敬几杯酒感谢雷书记对杨巡的照顾呢。”

    雷东宝道:“你们结婚都不敬酒,现在还敬个屁,不喝。我们外面吃去,不稀罕你们敬酒。”雷东宝挺郁闷的,不愿看到这个比宋运萍漂亮的女人。

    戴娇凤不明就里,但抓住机会忙道:“唉,我不知多想,可人家妈妈不让呢,说不到年龄没法领证就不算结婚,春节都不让过去,更别说在这儿摆酒敬雷书记了。哪天我能进门了,雷书记说要我敬你几杯就几杯。”

    雷东宝诧异,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一段隐情,他指着戴娇凤问杨巡:“大伙儿不是说她跟了你两年吗?”

    杨巡一张老脸竟然泛红:“当然,我们……我们一起两年。”

    雷东宝奇道:“你东北摆两桌说她是你老婆,回家就不算了?你这算什么道理,对得起人家小姑娘吗?哎,小戴你拿盆凉水来,这小子噎住了没法说话,给他清清脑袋。”

    杨巡无奈,看着一屋子姓戴的,只能拉住雷东宝:“雷书记,我叫你大爷,你出来我跟你说。”

    雷东宝嘀咕:“有什么话不能明说。”但还是跟了出去,听杨巡解释。杨巡原以为雷东宝会理解,没想到雷东宝听完鄙夷地看着他,道:“亏你还是个男人,白长这么大个儿,又想吃又不敢认,什么玩意儿。”说完扯开嗓子叫:“士根哥,我们回去,不跟杨巡吃饭。”

    连戴娇凤都跟着跑出来,看势头感觉事情可能闹僵,一脸紧张,唯恐闯祸。士根忙笑道:“东宝你这是干什么,过年过节的,杨巡难得回来一趟。走,小戴你带我们找家近一点的饭店吃饭,过年大家都忙,我们不打扰你爸妈。杨巡,载上你老婆。”

    杨巡怏怏的,可又不能不听,雷东宝是他的祖宗,他现在对外都打着登峰的名号,得罪雷东宝,立刻信誉玩儿完。可也不能怨戴娇凤,这事本来就是他妈不上路,可他能怎么办?他是夹在风箱里的老鼠。戴娇凤坐在杨巡后面心里忐忑,可别给杨巡惹祸,可心里又带着期待,希望雷东宝能压迫杨巡向他妈反抗。她可太需要身份了,否则怎么跟姐妹们解释她跟着一个男人失踪两年,春节回家还在家里单个儿过。她都没脸见人,还不如在东北自个儿过春节快活。

    戴娇凤带大伙儿去的是一家悦来饭店,门楣上贴一张鲜红条幅,上书“客如云来”,下面门窗玻璃上贴满“活鸡活鸭”“山珍海味”之类的字。走进里面,果然有客有“云”,几乎是人手一支香烟,人人头顶都是朵朵“白云”。不过似乎是客少“云”多。

    雷东宝坐下便摸出两张五十块的拍在桌上:“士根哥你点菜,我请客。”

    杨巡忙赔笑:“雷书记,说好我请客的,我赔罪还不行吗?”戴娇凤也在一边拿大眼睛央求雷东宝,但不敢说话,雷东宝没事时就已经一脸凶相,眼下更是凶神恶煞。

    雷东宝拿环眼盯着杨巡,盯得杨巡胆战心惊,一直等士根点好菜,付好钱,雷东宝才道:“杨巡,你这人,我打一开始就不喜欢你,原先还以为我讨厌你滑头滑脑,今天总算明白,你这人心里没准星。”

    杨巡连忙解释:“雷书记,我这么做其实也是为小凤好,你想,我妈是个厉害角色,小凤这时上我家门,有得苦头吃……”

    “你这话好没准头,要是厉害的是小戴,你是不是要把你妈赶出门,让小戴当家?你不明摆着欺软怕硬嘛。老娘老婆摆不平,要你男人什么用,我看你谁也别怨,全是你自己的事。你心里就是没有准星,谁强你偏谁,谁没好处你踩谁,滑头。”

    戴娇凤旁边坐着一听,一个身子不由自主就偏离了杨巡,可不就是,明摆着就是看她好欺负,杨巡就偏着他妈,跟了他两年,一点都不为她出力,由得她在人前没面子。原来平日里的甜言蜜语都是虚的。

    杨巡一向油嘴滑舌,遇到雷东宝一针见血的大白话,反而应答不上来,又是一脸通红。却见戴娇凤红了眼圈,连忙贴近戴娇凤的耳朵,轻声道:“你要相信我爱你。”

    “你就好听一张嘴。”戴娇凤一点也不给杨巡面子。

    一顿中饭,吃得杨巡差点筋疲力尽,他的伶牙俐齿遇到雷东宝完全吃瘪。吃完饭送戴娇凤回家,戴娇凤下车就甩手走进屋里,一句话都没有,把他晾在寒风里。杨巡赔半天不是,可还是没用,戴娇凤关着房门不理他。

    杨巡闷闷不乐地骑车回家去,顺路看见老王的校办工厂,把手一扭拐过去讨主意。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戴娇凤与他娘的矛盾才好,总不能与妈吵架吧。

    老王的校办厂今年没扩,因为他觉得这样已经差不多大。杨巡进去时,老王自己在踩冲床,做小插件,老王是个见缝插针地赚钱的人,累不死,苦不死。杨巡难得不是嘻嘻哈哈地进门,一声不响抓把凳子坐到老王身边,老王见此奇道:“你今天怎么了?哪儿吃晦气来?”

    杨巡重重叹息:“唉,我妈跟小凤……唉……”

    “还不让上门?”老王心说全天下都知道寡妇老娘难弄。见杨巡点头,老王关切地问,“小凤跟你闹开了?”

    杨巡直着眼睛再次点头。老王就道:“我跟你说,老娘是老娘,老婆是老婆,老娘再生气,到死还是你老娘,老婆逼急了会飞。”

    “我又不是不知道。可我能把小凤领回家吗,那还不闹翻天了?我还有一帮弟妹看着呢。”

    老王奇道:“你妈干什么反对小凤?退一步不行?”

    杨巡一时没法说,他妈说小凤一看就是水性杨花,越看越水性杨花,一年比一年水性杨花。他加工了一下才道:“我妈说小凤风流,我这老实头看不住她。”

    老王一听忍不住笑,做娘的大概都看着自己孩子是老实头,可杨巡这人,人家不被他耍已经上上大吉。不过老王看着戴娇凤也觉得这人可能不安于室,平时与大家打打闹闹全无顾忌,哪像人家寻常小媳妇。换他也不喜欢儿媳妇是这号的。但杨巡又另说,他有的是本事锚住戴娇凤。老王笑嘻嘻给杨巡岀主意:“你又不缺钱,干脆去县里或者市里买间商品房,你妈不让小戴进门你就让她住商品房,两头远远隔开,你两头跑,两边不得罪,又两边讨好。春节领小戴回去拜个年,你妈总不至于把小戴赶出去。即使没领证也跟领了证一模一样,小戴还会埋怨你?”

    杨巡恍然大悟:“王叔,多谢,多谢,我明天就去办。哎呀,早问你了多好。”杨巡心情一好,嘴上话就多了起来:“王叔,你钱比我多,还辛苦踩冲床干什么,雇个人,一天也没多少。”

    老王唉声叹气:“我老婆前几天抱女儿回家来,给计生办的抓了,一定要罚我款,我给罚得心疼啊。这个春节我不休了。”

    杨巡早知道老王小气,做生意从来都是斤斤计较,到处揩油,这回被计生办罚了钱去,还不等同割老王的肉。“王叔你不正想要个女儿吗?千金千金,花这点钱值。哎,王叔,你现在做的大半是煤矿货了啊!”

    “都是些小煤矿,年后争取打进国营大煤矿。你怎么样,这一年打进去没有?”

    “我都忙着做批发了,王叔,你打进国营大煤矿,不妨顺路问他们要不要电缆,我优惠批给你。我量大,你再也拿不到我这么低的出厂价。”

    老王道:“我倒是想,可我没钱。我生个女儿给罚去一大笔,刚又给儿子在市里买了套房子放着,准备让他找对象摆噱头用,现在手头钞票紧。再说现在煤矿穷,不肯给预付款,我小本经营的哪里还有钱进电缆。”

    杨巡心说,罚款加买房子,加起来也没几万,老王哪里能穷成这样,无非是想跟他掉枪花。他将计就计,道:“王叔,只要是国营煤矿的生意,电缆你先拿着,煤矿什么时候给钱你什么时候付我款。国营煤矿,还怕拿不到钱?”

    老王顿时眉开眼笑,连连夸奖:“小伙子,做生意愣是有魄力。难怪后来居上。”

    杨巡心里得意地想,那是当然的,他把脑筋放在扩大生意规模上,老王之类的人则是把精力集中于针头线脑,几年下来,当然不同。

    从老王那里出来,杨巡心情好不少,又飞驰去戴娇凤那儿,说明他准备在市里买商品房给戴娇凤住,他爱戴娇凤,当然在美人的眼泪攻势下,割地赔款地答应房子签戴娇凤的名字。他既然有行动出来证明不是嘴花花,戴娇凤自然就相信杨巡。两人本来感情就好,戴娇凤愁的本就是杨巡爱她不爱她的,到此便又亲热作一团。

    只是,买房子的事并不是说做就可以做,一是春节前后,人家房管所不办事;二是买房并不是你想买就买,不是市区户口还不给买;三是都不知道哪儿有房子卖,他们这些不住市区的不知道行情。杨巡又是春节进完货后急着要赶回东北去,人家已经千里迢迢来电话催他,他只能把任务托付给戴娇凤的哥,只要她哥找到房子,他就会带钱南下。大家都觉得这办法挺好,戴娇凤虽然这个春节还住在娘家,可心里顺了,娘家住着舒坦。

    04

    跟县里的那些个同志联络感情,以前兴送年货,只有他们下乡时才须摆开桌面招待一顿好的。现在年货之外最好是吃一顿,雷东宝随大流。雷东宝不像杨巡那样擅长花言巧语,他就是发动攻势灌酒。可他灌人一杯,别人也回敬他一杯,两桌酒席一起开,等大家吃好喝好,雷东宝也脚底踩花步了。

    他们吃饭的地方是个体性质的车站饭店,饭店老板娘韦春红,做人八面玲珑,人称小阿庆嫂。雷东宝经常上门,韦春红早已与雷东宝熟得互知底细。她眼观八方,眼看着雷东宝送走客人,歪歪斜斜地准备上摩托车回家,便走过去轻声道:“雷书记,你今天喝这么多,回去路上又暗,不如坐我店里喝杯茶消消酒,等酒劲过了再回家吧。否则太危险。”

    雷东宝酒气粗,胆气豪,连声道:“没事,没事,我一点没醉。”

    韦春红一把拔下摩托车钥匙,扭身就往店里走:“有事没事我比你清楚,雷书记就一点面子不给,一口茶都不肯赏脸吗?”

    雷东宝钥匙被抢,没办法,又不好岀力气从人家女人家手里抢,只得被顺藤牵回车站饭店。饭店几乎打烊,只剩下几个服务员打扫。韦春红递来一只灌满热水的盐水瓶让雷东宝暖手,雷东宝当然拒绝这种娘娘腔的东西,韦春红也不勉强,收起来不管。雷东宝坐着喝了几口水,却是酒劲突突地上来,上下眼皮打架,坐着看会儿人家打扫,不知不觉就迷糊过去。

    一会儿,他被人推醒,他懒得睁眼,听见耳边一个温柔声音说话:“雷书记,都这么累,随便哪儿睡一下吧。”

    雷东宝毫不犹豫地接受建议:“嗯,行。”觉得这椅子舒服,就想躺下去。

    身边有个人笑着挽起他:“这都要睡到地上去啦,走,我们稍稍走几步就是床。”

    雷东宝听着只觉得这个声音入耳,乖乖地被身边人挽着走。可费劲走了半天楼梯还没完,他忍不住出声:“怎么那么远,有完没完。”

    身边温柔声音告诉他:“就到,很快就到。”雷东宝又乖乖地走,倒是有一半分量挂身边人身上。不过这回倒是真的很快就到,他摸到床,就闭着眼睛甩掉外套毛衣裤子,钻进被窝。被窝又香又软,还很温暖。雷东宝很是享受,很快睡去。

    扶雷东宝上三楼睡下的韦春红这才近身,稍稍揭开被子,取出两只灌满热水的盐水瓶,又将雷东宝随地乱扔的衣服捡起。抱着雷东宝乱七八糟的衣服,韦春红坐在床头看着雷东宝发愣。她开饭店这么多日子,多少男人对着她嘴花花眼花花,唯有雷东宝一张脸虽然土匪似的,做人却是规规矩矩,她偏就稀罕上了,多想有这么个男人做身后的依靠。可是她自知长得不美,中人之姿都没有,年纪又不小,不知会不会比雷东宝大,又是寡妇人家,人家大名鼎鼎的雷书记怎么会看上她,她最多单相思而已。

    她看了好一会儿,拿来新毛巾,倒出盐水瓶里的温水给雷东宝洗脸擦手。一只略显粗糙的手指忍不住轻轻描过雷东宝的轮廓,一遍又一遍。又坐床头将雷东宝的衣服尺寸量下来,将补得乱七八糟的地方拆了重补,非常困了,她才罢手,看看房间里唯一的这么一张床,她犹豫半天,心慌慌地先关掉电灯,又在黑暗中站了会儿,才颤抖着双手宽衣解带,慢慢滑进那唯一的被窝里。

    有男人的被窝,自然不是盐水瓶能比。

    雷东宝睡得浑身舒坦,兼有异常热烈的春梦一场。可睁眼发现眼前这不是他的家,整个人彻底清醒,跳起来对着陌生环境发呆。他渐渐清楚地想起,这里是什么地方,昨晚都做了些什么,而那个怀中的女人……

    雷东宝意识到犯男女问题了。他焦躁地起身穿上衣服,当然是不会细心到留意补丁的变化。他飞奔下楼,看到老板娘韦春红静静地坐在一楼择菜。听见响动,韦春红很是害臊地更低下头去,眼皮子都不抬地道:“雷书记起来啦?你坐会儿,我去煮个酒酿圆子。”

    “昨晚是你?我认错,你说吧,要我怎么样。”雷东宝站楼梯口看着韦春红,心说昨晚上怎么会把这女人当成萍萍。

    韦春红听着这么无情的声音,心里发苦,但反而能若无其事地起身,淡淡地道:“要什么怎样,你鳏我寡,又没害到谁。我不会要求你什么。圆子很快就好,稍等等。”

    雷东宝莫名其妙地看着韦春红走进厨房,心说平时看这女人挺正经,怎么把男女关系看得这么随便。他想了想,并不想吃什么圆子,大步走出饭店。可摸了半天没找到摩托车钥匙,门口却传来轻哼声:“起码吃了早饭再走吧,钥匙在我这儿。”韦春红说完又快步扭身进去。雷东宝无奈,心虚地看看周围,见左右没人,也赶紧跟进。但他不肯轻易就范,跟进厨房就道:“钥匙给我。你自己想好,要我怎么认错。但我告诉你,我不会再结婚。”

    “谁不知道你的历史?你有过去,我也有。我也不会跟你结婚,你休要想得美,以为你是香饽饽。”

    “那你要我怎么样。你不用扣钥匙,直说,我不会赖账。”

    “谁说要你负责,我才是要你原谅,昨晚喝醉的是你不是我。该我向你赔罪,请你吃了早餐再走。”

    雷东宝不客气地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韦春红又气又急,满脸通红:“你不用怀疑,我不想陷害你,我也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可……可我们平日里不是说得挺好的吗,我也只是……只是……一个人孤单……你应该理解的,好吧,我不应该贴上你,你说该打该罚,怎么办吧,我好汉做事好汉当。”韦春红盛岀一海碗酒酿蛋花圆子,也不看雷东宝,捧去店堂。回来又与雷东宝擦身而过,又盛一碗,也端去外面。

    雷东宝瞪眼看着韦春红进进出出,想到似梦非梦的一场,心头又是狂跳。他坚持道:“你把钥匙给我,我不吃饭。”

    韦春红猛然抬头,泫然欲泣,泛红的眼睛盯住雷东宝,忽然掏出钥匙往桌上一拍,尖叫一声:“滚,我还没那么贱。”

    雷东宝拿起钥匙就走。但走出门外,才止步想了会儿,又觉得似乎有点对不起韦春红。但雷东宝还是没折返,跨上摩托车逃也似的离开。

    一路上,雷东宝都不敢开动一下脑子,怕头顶中央不由自主地冒出夜晚的一幕。他觉得自己真流氓,怎么就能跟一个没关系的女人上了床呢?他必须拒绝回忆,将脑子封闭。

    可老天爷看来并不想放过他,他才驰上小雷家村的村道,遇见的人十个中有一个要低头哈腰地跟他打个招呼,内容正是“东宝书记昨晚没回家啊”。雷东宝不知该怎么回答,一概听而不闻,目不斜视而过。

    可是,雷东宝越想逃避,越无法逃避。回到村部,士根拿张纸条给他,告诉他有那么几个人打电话找,雷东宝一眼先看到其中的宋运辉。见宋家人犹如见宋运萍,雷东宝看见宋运辉的名字,心里就一个激灵,脸色大变。旁边士根看着奇道:“怎么了?今年我们没欠哪家钱。”

    雷东宝摇头,却被士根问得激起匪气。做都做了,还怕见人?他很是反常地一把将椅子往地上重重一蹾,搬出电话拨给宋运辉。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熟悉声音,雷东宝反而跟审犯人似的暴喝一声:“你找我什么事?”

    宋运辉奇道:“干吗,不能找你?你忙就别回电,回电就别那么大脾气,没人招惹你。”

    雷东宝硬充起来的气在从不怕他的宋运辉面前泄了少许:“你现在架子大了呵,打你电话还专门有个女人先挡着,官不大架子贼大。”

    宋运辉奇怪雷东宝怎么硬拧着挑他发火,他索性不对抗了,冷嘲热讽也停止了,直接实打实地道:“昨晚跟爸妈商量了一下,决定今年春节还是不回老家了吧。昨晚打了你三个电话,你妈一直说你还没回,去哪儿了?”

    雷东宝做贼心虚地就把宋家人不回来过年与他昨晚的耍流氓行为联系在一起,急着问:“干吗不回,干吗不回?元旦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你们不把我当亲戚了吗?”

    宋运辉在雷东宝咄咄逼人的追问下,不由自主地没采取任何抵触情绪,老实回答:“本来是真想回的,不光爸妈想家,我也想,还想看看你。可你也清楚,最近甲肝太流行,我们大的也还罢了,我们担心小引小孩子容易遭传染。大哥,你要走得岀,就来几天吧,请你妈一起来,我家暖和。”

    宋运辉的声音温和平实,就跟宋运萍一样说话,对雷东宝有种奇特的安抚作用,让他的蛮横无处兴风作浪。雷东宝的气一泄到底,有气没力地道:“知道了,我这几天走不出,春节几天怎么都会去你家。你床给我弄结实点,别一翻身就晃。”

    宋运辉心中总觉得雷东宝有什么话心里闷着,所以才态度如此反常,他依然温和地道:“大哥,你一定要来,不仅是我,我爸妈也等着你,我们家亲戚有限,春节最盼望你来。”

    雷东宝顿时闷住不能说话。闷了好久,也不管刚刚回避出去的士根匆匆从门口经过,敢作敢当地道:“我没脸见你们。”

    这话说出,不仅是电话那头的宋运辉,就是门口的士根都惊住,都一致联想到雷东宝的一宿未归,揣测他昨晚有什么艳遇。宋运辉胸口有巨大失落,一时无言以对,看着满桌的图纸发呆。那边雷东宝焦躁地等待宋家人代表宋运辉的批判,却长久没等到回音,急得又喝:“你还要不要我去你家?”

    宋运辉长长一叹:“大哥,也该是忘记的时候了,我们家一直对你敞开大门。”

    雷东宝更急:“不是那么回事,我没忘记,可我……我昨晚喝醉,喝醉你知道吗?”

    宋运辉的口气温和得很假:“大哥,快五年了,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我们都是男人,我理解。大哥,这事不用解释,我也一直在劝你另找一个。”

    “放屁!你当我发的誓是放屁?放屁,放屁!”雷东宝被理解了,却更是急得直跳,一室杀气腾腾。

    宋运辉冷静地道:“我从来当你的发誓是放屁。并不是不相信你的诚意,而是我正视人的七情六欲。你是个正常男人,比寻常正常男人更精力十足,你能打五年光棍,我们一家已不敢置信。姐姐在天之灵会欣慰你找到新的幸福。不说了,我很忙,你春节来可以看到我们一家的反应。”

    宋运辉冷着脸放下电话,忍不住抄起一只茶杯狠命摔到地上,惊得路过的同事大惊失色,都还是第一次看到宋运辉发那么大火。不错,他曾多次理智地规劝雷东宝另外找人结婚,但那事真冷不丁地蹿出来摊到他面前,他却一下子无法接受,极端地无法接受。难道,姐姐就这么被那人忘记了吗?这么轻易?

    雷东宝更是在村办暴跳如雷,什么,宋家人从来当他的发誓是放屁?从来没相信过他?是不是宋运萍在天之灵也不相信他?而雷东宝更气的是自己不争气,竟然真的出轨,没守住。而他的誓,那还是在萍萍灵前发的啊,这样的誓都能违背,他说话还真是放屁,他这人还算是人吗?

    士根在隔壁办公室听到雷东宝暴跳如雷,心里大概清楚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他多年下来已经了解雷东宝这个人,知道这人说单纯,有些地方还真是单纯,为了一个誓言,多看女人一眼都不,很多农村男人喜欢说荤话打趣小媳妇,雷东宝从来不干。士根不愿看到雷东宝发狂,更不愿别人看到雷东宝发狂而后窃窃私语,破坏雷东宝形象。他强自镇定思考会儿,想出一个主意,走进雷东宝的办公室,状似无意地道:“东宝,猪场在杀猪,你快去。”

    雷东宝一听,果然红着眼睛冲了出去。

    士根立马打电话给猪场的忠富,让忠富见到雷东宝就把杀猪刀交岀、众人回避。

    过了很久,忠富以探询的口气问士根,书记已经杀了二十来头准备春节供应的猪,还要不要让他宰杀计划外的。士根问得雷东宝已累,坐在杀猪场门口生闷气,才撒腿赶去猪场,将泄了气的皮球似的雷东宝拖去人迹罕至所在,坐下好生说话。

    “东宝,我媳妇是个醋坛子,你知道吧?”士根看看雷东宝,见他似乎没反应的样子,拿胳膊肘捅捅雷东宝,“我说话你听着没?”

    “听着,谁不知道你老婆醋坛子。”雷东宝整个人蔫蔫的,还浑身是血,就像惨遭人一顿胖揍似的,可说话依然有中气。

    “是啊,我媳妇年纪比我小不少,最爱跟我撒娇,老要我指天发誓我一辈子心里只有她一个。我当然发誓,这不明摆的吗?可她还不满意,又一定要我发誓我一辈子只有她一个女人,她如果现在死我也只能有她一个,就说是学你的好榜样。”

    雷东宝闷声道:“榜样个头。”

    士根顺水推舟:“是啊,凡男人都说榜样个头。我没瞒我媳妇,不怕她生气,跟她实事求是解释,要一个青壮年男人守一辈子不可能,但我会在心里永远把她放在第一位,没人能替代她。我媳妇最先愣是跟我闹,要我签字画押写下这辈子只能有她一个,可闹了两天也想明白了,那是不可能的。反而怨我这人太实在,为什么不骗骗她。东宝,我比你长几岁,看的书比你多,见的世面没比你少,你听我一句,我早知你迟早有这么一天,你还是认清现实,顺应现实吧。谁都知道弟妹在你心头是第一位,没人能替代,你不用苦着自己证明什么啦,这种事情我媳妇这么爱吃醋的人都不能不承认,弟妹一向是最明事理的,她能不理解你?恐怕,她还支持你呢。”

    “屁话,不可能。”

    士根瞄着雷东宝的脸色,揣测着雷东宝与宋运辉的通话,再联想以前宋运辉据说曾经劝雷东宝再婚,他冒险道:“不是没有可能。弟妹的意思,宋家人最清楚,可能比你还客观。宋处他就不反对。”

    “没可能,没可能,没可能……”

    “对弟妹,你心里有她,比什么都重要。你过得不快活,她反而难过。东宝,你别钻牛角尖,听我一句。”

    士根拍拍雷东宝的肩,起身离去,他想留空间给雷东宝自己想清楚。可没走出几步,就听到后面响动,回头却见雷东宝板着脸跟上。他忙道:“东宝,今天没大事,分肉的事我会解决。”

    “我是书记。”雷东宝给出一句,闷声继续走路。

    士根明白,雷东宝就是这性格,即使天塌下来,他该做的还是得做,说好听点,是坚持不懈,说难听点,有时有点一根筋。所以才会有以前宋运萍刚去世,他硬是累得胃出血的一幕。

    但士根一点也不敢懈怠,一整天一直关注着雷东宝的情绪,好在雷东宝一整天阴沉着脸,却是没有发火。但分完年货,雷东宝却在人皆散场的时候,问了士根一句:“为什么我妈守得住?”

    雷士根愣了一下:“女人与男人不一样。”

    雷东宝却来了个意外的结论:“守不住的女人很贱,守不住的男人也很贱。”

    “你不是说你喝醉了吗?喝醉的情况下,罪名不能记到你头上。”

    雷东宝闷闷地道:“你不知道。唉,你不知道,走了。”

    雷东宝都没好意思说,他不敢回想昨晚,其中原因,却是他除了觉得自己贱之外,还觉得快乐,他觉得这才是最对不起宋运萍的地方。

    当年宋运萍刚去世时,带着火热滚烫的悲伤,雷东宝一诺至今,倒也能克制自己。可那么一夜重尝甜头之后,他孤衾独眠,一具火热而年轻的身子难以抑制地心猿意马。他想要得越迫切,内心斗争得越激烈,似乎是两三天都不能忍,白天走出去看到年轻娘们儿,感觉各个都是那么风骚。好在很快初一,初一之后,他鼓起勇气拎着东西赶去宋运辉家。

    以往雷东宝来金州,宋运辉要么脱不开身,要么雷东宝来去不定,从不迎接。但这次雷东宝来,因为正是春节休息日,又知道雷东宝心里有结,他就早一步迎到宿舍区唯一进出大道上。

    他虽说那天打电话时不快了一下,可回头再想,人得公平一点,雷东宝做到今天这一步已经很难得,对他宋家一直照料有加,这几年下来,不是血亲,胜过血亲,他还那么计较干什么?理智上说,他应该为雷东宝祝福。他迎在路口,也无非是表明一个态度,让雷东宝上他家不为难。

    这年头骑摩托车的毕竟少,而骑大功率值万把块钱摩托车的更少。雷东宝如骑高头大马般凛然而降,宋运辉看着心里感慨,这样出众的雷东宝,能守到今天,太难了。他自己也是个优秀的,在金州同龄人中一枝独秀,他深知地位给他带来的魅力,各色诱惑对他的种种勾引,很多时候防不胜防,他都不敢告诉小猫,怕小猫天天疑神疑鬼。相信雷东宝身边展示魅力的女性只多不少,多少人等着雷东宝意志薄弱时乘虚而入,一次酗酒之后,还真是个机会,宋运辉都想认识认识哪个女的这么有本事。

    雷东宝看到路边挥手致意的宋运辉,一个急刹车,差点人仰马翻。他摘下大口罩大喊一声:“你怎么会等着?等多久了?”

    “今天闲嘛,又带来那么多东西?”

    雷东宝却盯着宋运辉单刀直入:“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直说。”

    宋运辉笑笑,仰脸道:“都是人,何必拿自己当神,神仙还思凡呢。你搞得那么紧张干什么。走吧,我就担心你来了金州又不敢进我宋家门,才费劲巴拉等这儿一小时多。”

    雷东宝一听急了:“谁不敢,我雷东宝打死做不出这种腻歪事。”

    宋运辉继续笑笑:“再有件事,预先跟你通一下气,你那些情事就别跟我爸妈说了……”

    雷东宝立刻警惕地道:“你爸妈会生气?会不认我?”

    “去,我爸妈都已经把你认作亲生,谁生你气。但有些事吧,你做就做了,说就别说了。你说我一屋子老老小小,合适吗?再说,你也得帮我忙,开颜总愁外面狐狸精抢她丈夫,你要那么一说,让她知道外面狐狸精那么能耐,她还不每天跟我烦?你可千万别一句话破坏了我家安定团结。”

    雷东宝不由自主地被宋运辉捎带过去:“小程不是挺讲理的吗?”

    “女人一当妈了就不讲理了,以前我姐怀孕时你不也被她折腾得吃不消吗?走吧,不早了,该吃中饭了。”

    雷东宝拿环眼看看穿着一身并不出众衣服,却文雅中带着奋发意气的宋运辉,不由嘀咕一句:“你还真是全身带桃花,小程还真得看紧你。”

    “你别给我添乱,我已经够烦了。”见已经成功地把雷东宝的关注点引开,宋运辉就不再拿自己糟蹋,“小雷家今年好吗?”

    “有我在,怎么会不好?今年养猪场可以拿自有资金扩张,电缆厂流动资金多得用不完存银行,银行看见我跟亲人一样,哪像以前问他要点钱得找县长书记……”

    “是啊,现在银行变着法儿吸引大伙儿存钱,可再想办法也吸引不了我,我没钱。现在我们工厂工人要比社会上的人穷了啊。你以后贷款会不会容易一点?”

    “贷款杠子太多,我们乡镇企业是后娘养的。可我总有办法,放心。你们现在还真不行,越来越不如卖茶叶蛋的。出来帮我们村上大项目吧。”

    宋运辉无奈地笑道:“看你活泛,不像我们,你知道这几天厂办的人在讨论啥?都那么多聪明人,有人计算出来,以现在的利息,一百块钱存八年,拿出来正好翻倍。也有人说不如存住房有奖储蓄,十万户算一个单位,保证有两人中奖拿到商品房,没中的也好歹有些利息。你说心思都花这上面,还能好好工作?”

    雷东宝听了笑:“你们厂,能人多,可都不好好做事,浪费。”

    “我一直好好做事,可没比他们上班一张报纸一杯茶的多拿多少,久而久之,我现在也终于心里不平衡了。”

    “我也不平衡,县里那些老爷还都说我们暴发,可我们那都是辛辛苦苦干出来的,比起那帮官倒,你说,他们凭什么耍耍嘴皮子倒个批文、靠关系搞个平转议,一转手就是十来万进账?过去我们老书记昧了村里几万块钱他都没好意思再见人,现在都昧着国家的钱,谁还拿几万块当事?今年我们村几个大学生回家过年,我跟他们讲劳动致富,他们反对,他们跟我提什么东欧改革,要拿小雷家做试验,操,我怎么能带小雷家做那种没影儿的事。”

    宋运辉笑,但没接茬,因为处长楼区到了。雷东宝这会儿早没了心理负担,看见宋家前院有花有菜,郁郁葱葱,禁不住大笑道:“哈哈,我忘了带包猪粪来,该死。”

    雷东宝的声音霹雳似的,宋家人老远就听见,都迎岀门来,见面亲热得不行。只有小引见不得这个凶神恶煞的姑父,雷东宝不以为意,他早习惯了,没个小孩看见他不哭的。在宋家上下待他如宋家第三个儿女的温暖里,雷东宝这个性格大开大合的人心里的负疚全部卸下,他想清楚一件事,心里有宋运萍才是第一。宋运辉送雷东宝走的时候,雷东宝还严肃认真地向宋运辉保证,他心里只有一个宋运萍。这点,宋运辉相信雷东宝说的时候是真心的,事实上,或者以后,未必雷东宝心里只有他姐姐一个,可他姐姐一定是最重要的。也只能如此。

    从宋家回来,雷东宝就跟解放了似的。

    05

    宋运辉没想到他会在春节接到虞山卿的电话。宋运辉一听到电话里虞山卿的声音,忍不住怪怪地看向程开颜。程开颜看着古怪,一跳上前就趴到宋运辉肩上旁听,没想到听到的却是男音。宋运辉见程开颜又是没来由地警觉,索性叫开了,让程开颜清楚对方是谁:“小虞,安顿好了吗?”

    “刚安顿好他们娘儿俩,家里也是求爷爷告奶奶才装上电话。呵呵,你知道我刚拿这电话给谁拜年了?”

    宋运辉呵呵一笑:“水书记。”

    虞山卿也笑:“你猜他跟我说什么?”

    “别为难我,我还在金州。”

    虞山卿又是笑:“你这么明白的人,何必还待在金州受气?刚才这一通电话,你不知道我多扬眉吐气。树挪死,人挪活……”

    宋运辉不欲听这些,有些事,多知道多麻烦:“你这棵活树现在安家在哪里?户口怎么办?电话多少?”

    虞山卿心领神会:“你也想挪窝了?我现在定居市区,户口和我爱人的工作都是闵和水一起帮忙解决,你想不到吧?这都得感谢你劝我好合好散。你如果想出来,更方便,闵肯定是敲锣打鼓给你最好安置,只要你点头答应离开金州,这世上多的是武大郎。”

    “那倒是。怎么样,下一步准备做什么?”

    “倒爷,呵呵,倒爷。以后还得拜托你这个体制内的干部多多关照。你这人有前途,我得事先打好桩基。”

    宋运辉听了笑道:“吃我豆腐,我朝不保夕呢。”

    “哎,小宋,跟你说句实心实意的话,算是报答你年前实心实意劝我自动辞职离开。你这人性格适合做实事,做大企业。我出来只有天地更宽,可你出来就不容易找到施展的舞台喽。你还是找机会跟闵沟通,力陈利弊,该伏小就伏,别一身臭文人傲骨。我这话,你爱听听。来,拿支笔记一下我电话。”

    宋运辉真是没想到,虞山卿出去后反而做人说话光明正大,后面说起他的倒爷计划来头头是道,这又是与雷东宝不一样的天地,估计与杨巡之类的小倒爷也有所不同。看来,以前在金州还真是憋屈了虞山卿,在金州的官僚体制下,虞山卿是高拜低踩,但在广阔的市场体制下,虞山卿却是灵活机动,一样的性格,放到不一样的环境,结岀不同的果实。橘生淮北为枳。那么他自己在这样的官僚体制之下,以后会变得如何?宋运辉觉得自己已经变化很多。

    不过,宋运辉还正准备年后与闵厂长谈谈,与虞山卿建议的一样,他不能继续被动。不为别的,而是他实在不忍心看岳父老大一把年纪,为了他的事热面孔贴人家冷屁股。他现在已经不大跟岳父商量前途的事,他觉得岳父的辉煌岁月已经随着金州的改朝换代消逝了,别再让岳父做力所不能及的事,他的事,他自己解决。

    程开颜看宋运辉与虞山卿说得那么好,奇道:“你怎么与虞山卿越来越要好?”

    “谁都不是大奸大恶。”宋运辉自己也有丝感慨。

    “可是,你们不是钩心斗角过吗?他以前多欺负你。”

    宋运辉禁不住笑,在程开颜的世界里,黑还是黑,白还是白:“放心,我不会与虞山卿同流合污。对了,过完年,你答应我到夜校学日语的,书本呢?我前儿给你买的书本和磁带呢?”

    程开颜立刻可怜兮兮地道:“我学英语行吗?不懂你还可以教我。”

    “我学英语,你学一门日语,以后可以互补。回头我有时间跟你一起学,别怕。”

    程开颜小声道:“不学行吗?我幼儿园又不用日语。”

    宋运辉只得稍微严厉一点:“不许偷懒,多学一门知识,多长一份智慧,学来都是你自己的。”

    “可我电大学的财务一点没用。”程开颜只敢小声抗议,也自知理亏,但希望最好还是抗议成功。

    宋运辉当然知道程开颜想的是什么:“别偷懒。小引已经大了,再说爸妈也在,你有时间应该充充电,多看看书,别成天琼瑶岑凯伦。没有商量,开学就上夜校。现在条件够好,夜校都开到总厂里面来了。”

    程开颜好生头痛,气得敲了不讲情面的宋运辉一拳,回头找女儿玩。宋运辉老是不顾她的感受,不像她爸那样好说话,又不是天下人各个都像他一样学什么都成。

    过完年,宋运辉果然盯着程开颜学日语,他再忙,也要早上抽出一些时间听着录音机跟程开颜的进度。晚上回来有时还得教程开颜几个发音,程开颜尤其是记不清那些片假名。宋运辉有时候工作累,见程开颜屡教不会,不免有些火气,可他才一上火,程开颜就开始眼泪汪汪,宋引跟着放声大哭,于是一家人都指责宋运辉。程开颜后来条件反射,一看见日语就头痛,就越从心里排斥,越学不进去。搞得没一个月,宋运辉心灰意冷地放手,反而他自己又跟着磁带学下去。他一向是个有始有终的人,对于程开颜的不求上进,他挺无力。

    偏偏这时候梁思申电话里说起她从中学开始学起的法语现在已经能派上用场,说她作为医院的志愿者,现在可以帮助说中文和法语的外籍人士,休息时间常被捉差,很有成就感。宋运辉想到自己不思进取的妻子,无法不摇头。

    而人们自春节后就开始传言,能干的虞山卿毅然辞职下海,更能干的宋运辉既然与闵厂长关系不佳,估计更有下海的可能。宋运辉原以为不过是空穴来风,这金州总厂传统就是闲着没事干,喜欢传话。可没想到不到一个月,三人成虎,竟影响到了工作。

    那是一次在技改组仪表小组的讨论会上。宋运辉对仪器仪表不是很熟,他无法在仪表组做到权威,但他根据性价比选择最终设计,一般做总指挥的思路就是如此。但在一种传感器的选择上,仪表分组的工程师竭力提议选用一种高级传感器,而宋运辉却认为配置过高,没必要高配低用。那位仪表分组的工程师情急之下,指责宋运辉没长远眼光,不能因为自己很快将挪屁股走人,而只顾眼前好看。宋运辉当时直斥无稽之谈,并强行根据综合评分,选定他指定的传感器。但没想到这个会议传出去,却变成宋运辉面对责问无言以对。这种传闻,极大地影响了宋运辉周围从新车间带岀来的年轻铁杆们的积极性。

    宋运辉心里很烦,他需要倾诉,需要有个人做只进不出的耳朵。可他找不到那样的人,他蹿得太快,身边都找不到可以坐下来说知心话的老友。程开颜倒是有两只忠实的耳朵,可程开颜提出的疑问只会让宋运辉更加心烦得吐血。他这时倒是有点想念虞山卿,后期已知无法与他竞争的虞山卿一直与他同声共气,但宋运辉更怀念寻建祥,那个倾心相交的热血朋友。

    偏偏这个时候程开颜还跟他闹学不学日语,宋运辉情绪极差之下,虽然依旧能够控制自己不说伤人的话,可眼光中无法克制流露岀的鄙夷,令一向对自己与宋运辉的巨大差距极其自卑的程开颜异常敏感,导致程开颜经常对着已经扔下的日语书本哭泣流泪。闹得宋季山夫妇这两个息事宁人一辈子的老人一致认定是儿子欺负儿媳,要宋运辉不许再逼程开颜学日语,宋运辉真是无语问苍天。

    程开颜回家找母亲诉说,程母本来还生气女婿不讲理,可问到后来,女婿没说一句重话,亲家都帮着骂女婿,程母都不知道女婿错在哪儿。可程母又不舍得批评自己的女儿,只有背后找宋运辉给几句软话,希望宋运辉对程开颜网开一面,不要要求过高。

    宋运辉在沉闷之中,决定突围。找个夜晚,晚饭后敲上水书记的门。虽然这是他和闵的事,可程序走来,第一个还是得找水书记。

    水书记对于宋运辉的上门并不是很惊讶,水夫人开门迎进宋运辉,就笑着说:“你看,到底是小伙子,天还没入春呢,就只穿单衣毛衣了。”

    “年纪轻啊,全总厂处级以上干部个个皱纹白发,就小宋一个鲜活。遇到什么事了?最近技改这么忙,你还有时间串门?这儿坐。”水书记家的沙发已换,换成不知真皮还是人造革的黑色沙发。

    宋运辉坐下微笑道:“是的,最近满脑子都是技改,筷子常当铅笔使。我才做这么点小事好像就要嚷得全厂都知道似的,可见还是能力不够。”

    “已经够好了,你丈人老头不晓得多满意。小宋,开门见山吧。”

    宋运辉这会儿见水书记已经不同于刚进厂的时候,现在坐下说话已经胸有成竹:“水书记,这事还真是与我丈人有关。有些事我因为钻在技改里面,脑子没法分散思考,反而考虑得少,可总让我丈人为我操心,我真是过意不去。所以找上水书记,得麻烦水书记帮我开个结。”

    “嗯,你丈人年前就为你的事找过我。”

    “大概是同一件事。我本来以为这只是我的个人问题,可没想到已经影响到我的工作。最近我工作中很为难,在设备型号选择中,有时一言不合,有人会站出来直指我因为将离金州,对金州不再抱有感情,做事短期效应,只求应付眼前。我否认已经没用,搞得我工作中极其被动。我想到水书记,当年我刚进金州时,水书记指点我直接下基层,令我收获良多,很希望今天水书记再给我指点迷津,我该顺应大家的议论,走,还是不尴不尬地留。”

    水书记有点惊讶地问:“有人当面指你对金州不抱感情?”

    宋运辉点头:“是,而且第二天就很快传出,我在会议上无言以对,草草收场,就这几天的事。”

    水书记一时陷入沉默。明眼人都看得出有人在背后操纵此事,何况是操持全盘的水书记。宋运辉跟进一步,又道:“我本来想有始有终,可是……现在看来,我有点一厢情愿。”

    水书记沉默良久,才道:“小宋,你在金州几乎所向披靡。你今天遇到的事,对于别人,可能坐上科长位置前已经遇到十次八次,可你几乎一路顺风顺水,畅行无阻。这可能也培养了你的娇骄二气。我不给你指点迷津,我只告诉你,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你去,还是留,来回都是人堆,你在这儿躲避的事,在别处依然会遇到,你不可能一辈子一路顺风。对不对?你好好考虑。”

    宋运辉原以为起码能试探出水书记对他的一个态度倾向,没想到水书记却知心知意地说出这么一席话。他不禁毫无深度地道:“我丈人也一直以为我骄傲,可真有这么明显?”

    水书记不由得笑道:“人不轻狂枉少年,你已经很不错了,别想太多。不过你缺憾在经历太少,有时候,挫折也是一本不错的教科书。”

    宋运辉已经判断出水书记要他留下,不过态度依然不明,水书记只是从他宋运辉成材角度考虑他的去留。但他还是被水书记的分析影响到判断,他笑道:“水书记,我会留在金州继续磨砺。”

    水书记呵呵一笑:“金州是个大企业,小社会,这个舞台相当锻炼人啊,我个人对金州充满感情。好啦,这事揭过。你今天不来,我也准备这几天找你。”水书记说到这儿,一张脸严肃起来,“小宋啊,现在国家对干部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的要求越来越紧迫,像你这样的人才,正是我们国家四化建设的生力军,未来的绝对栋梁。但是我们这些老的,专业技术知识不具备,或者已经跟不上时代了,已经被要求退居二线,让道给你们这些年轻人。唉——”

    宋运辉惊讶地看着水书记,不知道水书记准备说出什么来。

    水书记喝口白开水,继续道:“小宋,你现在不仅应该在工作上起到先锋带头作用,回到家里,你也应该挑起大梁。我给你透点风声,最近上面准备调整所属企业的人事,我距离退休没多少日子,位置还会保留,但是权限会被削减,你丈人会退居二线,到党委任职。另有其他几位老同志也会被调整职位。我跟你丈人是多年老友,我能料想他看到调令后会比你更吃惊。我希望你在这两周拿出办法预先安抚好你丈人,让他认清这个社会趋势,回头不要因突然袭击而情绪激动,引发高血压。我也会想办法,我们多年朋友了,可改朝换代,这是每一个老年人都无法避免的遭遇。你回家多做工作,现在,我们老年人要仗着你们了。”

    宋运辉惊诧得无言以对。岳父转做党务,那会意味着什么?对岳父,必然是巨大打击,对他宋运辉,无疑是釜底抽薪。

    送走宋运辉,水书记对老妻嘀咕,他没想到闵行动如此迅速强硬,以前还真小看闵。这样的闵,等他退休后会如何对待他?这样的闵,靠日薄西山的程和阅历有限的宋做牵制主力,会不会不够?水书记不得不思考。

    宋运辉其实很想一拐走去岳父家,可不敢,他怕自己没准备,被老于世故的岳父问岀究竟,对岳父打击太大。他只能先回家,考虑好步骤后才能行动。看来,很可能岳父才是那个被水书记奉献出去激励闵为他办事的关键人物。而岳父,是遭他连累。想到刚才在水书记家里差点被水书记感动,他为自己的幼稚感到羞耻。眼下的情况是,手中毫无权力资源的岳父和他都被放砧板上宰割,他走,是逃避,留岳父在金州独木难支。他留呢?他该怎么做?该如何化被动为主动?

    而如今,看来真该是他挑起大梁的时候了,于工作于家。水书记这点说得没错。

    程开颜看着回家来的丈夫紧锁的眉头,很是小心地问:“你怎么了?挨水书记批了?水书记骂人很厉害的,你别放心上。”

    宋运辉看看客厅里同样关切看着他的父母,忙硬挤出笑容,道:“没事,不是我的事。水书记还是支持我的。不过有些工作上的事……我到书房想想,你们别理我。”

    程开颜一向知道丈夫考虑重大问题时喜欢一个人关在屋子里想,这与她爸爸的习惯相同。最近他工作忙,脑子几乎二十四小时运作,梦话都是技改,在家除了吃饭时间和少许闲聊时间,基本上就是闷在书房做事,程开颜已经习惯了。但程开颜敏感地感觉到今天的宋运辉有点不同,宋家父母也感觉到了。因为小引已经被安排睡觉,有闲暇的宋母与程开颜竟不约而同地走去厨房,动手给宋运辉准备茶杯。

    宋母压低声音问程开颜:“你说会是什么事啊?小辉这样的脸色我从来没见过。”

    程开颜摇头:“我也不知道呀,我也觉得小辉脸色很不对。妈,要么你去问问他,他最听你的话。”

    宋母道:“以前他最听他姐的,现在都不知道他最听谁的。你跟他一个厂工作,没听到点风声吗?”

    程开颜羞愧地红了脸:“我明天问爸爸去。我们幼儿园与他们是不同系统。”

    宋母一向是顺民,不会用强,闻言只好作罢,可心里却对这个儿媳失望。能让她儿子小辉如此动容的事,在金州总能露出点风声吧,这个儿媳竟然会不知道,但她还是把茶杯交给程开颜,让程开颜去书房。

    宋运辉看程开颜进来,愣愣地看着她好一会儿,一直等到她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地放下茶杯热水瓶想出去,才问了一句:“小猫,你爸以前好像最宝贝你,看见你就眉开眼笑,现在最宝贝小引吧?”

    程开颜不知宋运辉怎么会问起这个,连忙点头:“是的是的,爸以前最心烦的时候,只要带着我出去走一圈回来就好了。现在是小引,要不是天还冷,爸恨不得每天叫我抱小引过去玩。”

    宋运辉愣愣地转着铅笔,又是考虑好一会儿,才起身,揽着程开颜走到客厅,按她坐下,又跟父母道:“爸妈,你们坐,我们商量件事。”

    想到宋运辉刚才问到她爸,程开颜很是忐忑地问:“跟我爸有关吗?要紧吗?”她一急,声音不由得带了哭腔。

    宋运辉有些字斟句酌地道:“有事,好在水书记今天给我打了预防针,让你爸有个适应期。你爸最近会有工作调动,这个调动对你爸来说可能是巨大打击。小猫,我打算让你带小引住回娘家去,有你和小引在,你爸情绪会比较容易得到缓解。但你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会住回娘家,要么是跟我吵架逃回去,要么是我爸妈想家,回家一阵子。前者就别演戏了,我看还是选择后者。爸妈,你们暂时回去一个月,可以吗?我请假送你们回去。”

    宋家父母虽然不愿意离开儿子,不愿意离开一手抱大的孙女,可人家亲家出事,这么大官给调动工作,而且看来是失权,他们怎么都得牺牲下。宋母忙道:“行,我们也该回家看看了,不过我们又还没老,我们自己会回去,小辉你还是忙你的。”

    程开颜眼泪汪汪地道:“小辉,爸爸究竟会怎么样?你知道爸爸最爱权了,水书记会把他调哪儿去?小辉,是不是很严重?你告诉我啊。”

    宋运辉严肃地道:“小猫,从今天起,你要记住你是成年人,你必须承担起一个家的责任,你在我们自己的家里尽管哭,但是去你爸那里,你得逗他开心,你别比你爸哭在前头,反而让你爸操心。懂吗?你爸级别不会变,享受待遇不会变,但权限缩小不少,这对你爸可能是很大的打击。我让你住回娘家,就是要你帮你爸放宽心。如果你做不到,我调整策略,另想办法。”

    程开颜忙道:“我会做到,我会做到。可是小辉,你得告诉我怎么做啊,我怎么办呢?”

    “很简单,你的口舌还不够劝说你爸,你回娘家只要和小引一起骚扰你爸,让你爸分心,不能专心想工作的事就行。我们全家都不够劝你爸,你爸资格太老,看来只有你和小引能引开他的关注,小猫,看你的了。”

    程开颜拼命点头,她当然要竭尽全力帮助爸爸,可她心中没底,又是伤心又是急,只会狂流眼泪。宋季山一直没说话,小心地看着一屋子的亲人,满心都是思索。

    程开颜睡觉时又流了好久的眼泪,又怕吵醒女儿,非常压抑。她一个劲地问丈夫,会不会出大事,爸爸要不要紧,宋运辉都是给予否定答复,但前提是要她做好疏导工作。程开颜无比信任丈夫的本事,每问一句,就给自己充实一丝信心,渐渐终于定下心来,在丈夫的怀抱中挂着眼泪睡着。

    宋运辉一时睡不着,瞪大眼睛想了好久。看看时间已经半夜,偷偷起身给睡猫一样的女儿把一次尿,才又回来躺下。他想了很多,想到如何以最委婉的方式告诉岳父,想到自己该如何应对岳父调动后周围环境的变化,更想到,他是不是需要更加主动。

    宋运辉因此难得晚起床了半个小时,没时间再看日语,走到外面小院活动活动,而此时只有程开颜和宋引没起床。宋季山悄悄跟岀,轻轻贴着儿子耳朵问:“你岳父的事,会不会影响你的前途?应该会吧?”

    宋运辉没否认:“会,但不会太影响,我已经立足,而且我主要还是凭自己本事立足。爸,你现在回家,胃会不会给冻难受?”

    宋季山这才有点放心:“那就好,你自己最近小心做人。我和你妈住你家这么多日子,你妈关节炎好多了,早上起来不会痛,我近一年都没再吃胃药。再说这都开春了,天气一天天转暖了。”

    宋运辉点头,父亲的胃,是他最大的心病,正是当年他高考时落下的病根。“我问题不大,你们也一点问题都没有,可小猫爸为人老谋深算,如果小猫没理由就住回娘家,她爸可能怀疑我是不是因为他失权而冷落小猫,那就弄巧成拙了。我得把戏做圆满了。还有……我还是送你们回家,我有事要找大哥。”

    “那也行,你脑子灵,你自己决定就是。”宋季山既然知道儿子没大事,也就放下一百个心,因为他太信任儿子的本事。

    宋运辉当天上班就开始布局,先分别向一分厂和运销处要求周六调休一天,得到批准。然后当晚就把程开颜母女送回娘家,送去得晚,进门程开颜就得伺候女儿睡觉,省得在程厂长面前露马脚。宋运辉向岳父解释,是因父母思乡准备回去一趟,怕自己太忙开颜一个人忙不过来,厚着脸皮上岳父家搭伙,早来几天以让小引适应。程厂长自然是异常欢迎,还探头探脑等着外孙女睡着了,好好进去“观赏”一番,眉开眼笑的。宋运辉一直在旁揽着程开颜,给妻子打气,程开颜总算是没露馅。至于程开颜眼皮微肿的原因,宋运辉解释是开颜重情,舍不得公婆。

    程厂长倒是一点没有怀疑。宋运辉准备等岳父高兴上两天,周四再告诉岳父真相,周五观察岳父一天,周六他才可以安心陪父母离开。他有了自己的计划。

    但是从岳父家告辞出来,宋运辉一个人整整在宿舍区里散步近两个小时。他有很多话要说,他有很多压抑要宣泄,他还有很多计划想与人商量,可是他现在必须独立承担所有。才知,原来以前在心理上依靠岳父那么多。而今,一个人承担起来,是那么艰巨。他对未来设计没有绝对把握,但时至今日,他必须做,因为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他身后是一大家子老小,甚至包括程开颜的兄嫂。至于最终,那就成王败寇吧,他孤注一掷。

    他感觉,今天的宿舍区异常地黑。

    第二天上班,又有要好的轻问宋运辉,是不是真的准备离开金州,甚至因为顶不住压力而罢手交出技改工程。看着越来越多的人看向他的目光充满揣度,宋运辉心中的压力一个小时甚于一个小时。他很忙,脑子本来已经全速运转,可如今又要负担那么多鸡零狗碎的杂毛事,他疲累的神经接近临界。中午时候他没回家吃饭,打电话给正在一车间倒班的师父,他跟师父解释,他不知道哪来的传言,那些传言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也跟师父保证,除非是上面下来调令,否则他能到哪里去?他不是虞山卿,虞山卿以前做内贸,出去后当然可以照旧在全国跑,他不行,他以前做外贸,出去后难道出国?他连买一张飞机票的钱都没有。师父倒是一如既往地信他,帮他,师父说他也不信传言,可听到那么多传言后还真疑惑了,以为这么一个少年得志的徒弟经不起压力,受不得窝囊气,冲动之下什么都做得出来。师父说他会跟同事们解释清楚。

    宋运辉又给新车间的前亲信们打电话,明确指出他不是临阵脱逃的孬种,他一向有始有终,压力越大,他越坚守。宋运辉决定从自己曾经的大本营入手,从基层这个最大的群众基地入手,瓦解对他不利的传言。

    因为越来越多的传言,岳父程厂长也打电话来约他晚上谈话,宋运辉只好答应。也是考虑到小猫这个人实在不是个能托付的,还真有点担心程开颜在她爸妈面前露出马脚。

    下午时,总厂总工办和生技处,联合一分厂召开一分厂技改工作临时会议,让宋运辉在会上通报技改工作进度。宋运辉心中奇怪何以在这么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时间开这么一个碰头会议,等走进会议室,看到群贤毕集,如三堂会审,甚至还有已经退休的刘总工及另外一个技术冒尖的退休高工的时候,宋运辉心里忽然想到,他被眼下局势逼得屁股冒烟、筋疲力尽、四处灭火的时候,闵会怎么考虑?等到两周后他岳父程厂长的调令宣布时,闵最担忧他如何反应。冲眼前这会议的阵势,闵在担心他撂挑子吧。闵必须建立强大的后备力量,以防他突然脾气发作,甩手不干。闵担不起在他担任主导期间,技改工作被延误而造成重大损失的风险。

    可是,传言为什么又言之凿凿地说他对金州没有感情随时抬屁股走人?面对一会议室的金州最强技术人员阵容,宋运辉忽然忍不住笑了,他终于明白闵的计谋。

    不错,他不正是被这些传言逼得四处灭火四处表决心了吗?闵这是遣将不如激将,就是要用这种传言的办法逼他宋运辉为了名誉,为了心中一口气,还得为了以后在金州抬头做人,即使面对再大压力,处于最低困境,也必须咬牙挺住,任闵为所欲为。闵这是一环套着一环,从邀他主持技改工作起,就已经给他挖好了陷阱。闵不得不用他,可又不能不压制他,闵看见他,也是头痛万分吧。想到闵如此重视他,为了他这么区区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管理人员如此费力地设谋布局,宋运辉心情大好。人被重视,总是好事,对吧?

    可闵也担心万一他宋运辉顶不住压力做了逃兵,谁来接手技改工作的问题。一个副处级小年轻主导的工作,居然需要这么多总们来接手,宋运辉心中更加愉悦,半年多来的鸟气几乎一扫而空。

    宋运辉冷笑着心想,闵既然如此抬举他,那他也誓与闵周旋到底。

    宋运辉想得入神,没听见会议召集人已经说话完毕,该他说话。众人都看着他入神地注视手中的铅笔嘴角噙笑,都不知道他玩的是什么招。一直到有人看不下去捅捅他,才把他从冥想中招回,他这才开始偷工减料地汇报。现场有人录音,有人记录,而那些技术大佬也都是亲自动手记录要点。等他简短介绍结束,与会众人开始提问。宋运辉认为不要紧的,就麻溜儿地回答。认为要紧的,他当然守口如瓶,岂能让闵的两手准备得逞,他会一脸真诚地给对方一个软钉子,说这个问题他还没考虑,会回去认真研究。但一次两次还行,多了,有人就会怀疑,责问宋运辉这也没考虑那也没考虑,他领导的技改小组究竟是怎么运作的,如此常规问题到技改中期了都还没考虑。

    宋运辉不卑不亢地告诉大家,他运用的不是常规技改思路,就像一车间的技改需要打破常规布局,大胆引进国外先进技术和设备一样,他的技改思路也是引入国外先进技术管理理念,打破原有技改布局框架,可以说是打乱传统布局节奏,所以有些常规问题可能不用考虑,不过,对于领导们提出的问题,他回去会好好思考,以求技改工作安排得更加完善。

    刘总工当场提出异议,认为技改框架万变不离其宗,他们问岀的几个问题都是进程中必须注意到的细节,他要宋运辉解释现有技改方案实施的总体框架。

    宋运辉知道刘总工是个有料的人,在刘总工面前作假,无疑关公面前舞大刀,可是他岂能将他的总体布局摊给这帮别有用心的人?他索性合上笔记簿,再也不看一眼工作记录,海阔天空地侃侃而谈他的技术管理理念。他这回没偷工减料,也没作假,但他把关键词汇都用英语表达,所有记录人员都是停笔不前,看着他目瞪口呆。主持人要他用中文表达,他直言不讳,因为他看的都是英语书。众人能听懂凤毛麟角,大多数知道宋运辉说得针对,却又听不懂全部,宋运辉说了等于白说,可宋运辉非常客气地一直说到下班还意犹未尽。会议不果而终,但是宋运辉又非常真诚地请在场领导放心,技改工作进行半年来,一直顺利,也欢迎各位领导继续监督指导。

    离开会场,宋运辉几乎是跑步回到技改组,抓紧时间检查今天工作落实情况。等他检查安排布置完毕,抬头却见刘总工与总厂现在的总工一起站在门口一直倾听。宋运辉更是认定闵两手准备的打算。他索性走出来大声问前辈有什么指导。刘总工注视宋运辉的眼神有些复杂,但只是说很好很好好好干,打算离开。宋运辉这会儿也不客气了,冷冷地说,他一个小小车间主任指挥总厂级别的技改非常力不从心,也害得领导们总不放心,只希望总厂尽快安排得力人手接替,只要总厂决定,他立马儿让贤。一席话说得刘总工与新的总工异常尴尬,嗫嚅而走。宋运辉冷笑着告诉组员,逼他走,没那么容易。他相信,这话会传到闵的耳朵里,闵不正等着他这句话吗?

    可宋运辉发觉自己全身亢奋着,连坐着都是憋着一股子力气,而且还坐不住。他知道自己这样的状态回家去肯定得把父母吓死,他只好又拐去运销处,将积压下来的工作处理完,又发电传要梁思申立刻决定合同,明天就给他回复。处理完那么多事,他的情绪才稍稍平缓下来,回家吃饭,吃完饭去岳父家时,宋引已经等不住睡觉了。

    程开颜看见丈夫来,才终于松口气,不用再独立演戏。骗自家爸妈真难,她只能在父母问她为什么老是神思恍惚的时候,解释说因为担心宋运辉。程厂长倒也相信,他也担心,否则不会在亲家回乡之前还占用宋运辉的时间。

    因此,程厂长一见宋运辉就拉他坐下,但程厂长看来看去看不出宋运辉有什么紧张慌乱。家里人之间不须客套,程厂长直接就问:“今天下午的会议,是什么内容?”

    宋运辉想起会议,就忍不住展颜一笑:“都让我捉弄了。他们大概是想做两手准备吧,那么多高工围着我发问,想问岀我的技改框架和思路。”

    “闵这么心急逼你走?什么两手准备,明明是准备替代你。”

    宋运辉冷笑:“我能上他们当?我给他们上英语课。若都是一些“文革”后大学生工程师来听着,我还真担心被他们了解了去,那些老的,他们能听懂?技改框架只有我一个人握着,谁也别想中途插手,否则我每天那么辛苦亲力亲为地干什么。”

    “你别大意,金州有的是人手。”

    “我不怕,技改与新车间不同,技改的各个小项没有系统性可言,实在是千头万绪,就算他们每个人成功接手一块,他们之间也无法有效衔接。何况,能不能成功接手还是个问题。爸,其实闵也知道这个难题,刘总工不会不告诉他,刘总工倒是可以接手,但是,刘总工老了,他没我的精力,没我的速度,刘接手的话,不知道一年后能不能改造完。闵知道只能用我,我从今天的会议看出,闵心中极端地害怕。他必须做好技改这个工程,一则是因为这是他调升总厂领导后的第一个工程,二则是我在系统杂志上发表的文章早已搞得我们的技改人尽皆知,他无法自行中断,他不能让工程在他手里砸了。而闵最害怕的是什么?是我撂挑子。他根本不敢逼我走,爸,他最清楚这点。他所有的行为,都只为逼我留。可我难就难在我不能公然撂挑子,因为这个技改工程涉及一车间,我不能辜负一车间上下对我的期望,还有,传言已经给我如果的撂挑子定性,那就是我不爱金州,如果我真甩手不管的话,我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了。爸,你说是不是?”

    程厂长听着点头,但不得不伸手拍女婿肩膀:“小辉,别激动,别那么激动,看你两眼珠都瞪岀眼眶了。不急,我们慢慢商量,慢慢商量。”程开颜难得看到宋运辉如此激动,说话说得手舞足蹈,忙取桌上的水让他润口,她真是担心丈夫,爸爸已经那样了,如果现在撑着主心骨的丈夫也支持不住了呢?但她担心归担心,还是由衷地相信丈夫能做得到,在她心目中,宋运辉自始至终是个高大伟岸的神人。

    宋运辉今天难得把最近几天的郁闷之气吐出,说着说着不知不觉激动了,被岳父一说,挺不好意思,借喝水平静自己。

    程厂长考虑了会儿,问:“你说的有几分把握?”

    宋运辉道:“十成把握。但全金州,我怀疑看得透闵布局的,大概不出三人,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是我,还有一个是刘总工。水书记估计也被闵瞒过。我到今天才想清楚。”

    程厂长想了好一会儿,才道:“看来你得任着闵予取予夺了。”

    “不,爸,我昨天没想到闵逼我留时已经想好一条对策,如今既然看出他内心深处的心虚来,我不能不抓住这个大好机会反过来逼迫他。我不能走,但我生甲肝,生这种急性流行病住院隔离不行吗?我回家让我姐夫帮我安排,他在县里有的是办法。别人没法因此指责我,但闵会心领神会,我今天已经把一丝意思甩给刘总工了。闵对我的动作越迫切,说明他内心越虚,我越可以利用他。他连为虞山卿安排工作都做得出,现在换我抓着他小辫子予取予求。我已经想到两个条件,回头继续想几个。昨晚我还没十足把握,只想孤注一掷,但今天我不担心了,看来闵比我心虚,他得任我予取予夺。”

    宋运辉说着又激动了,他今天一直很情绪化,都不管岳父插嘴,一径滔滔不绝地讲下去。程厂长却是越来越少插嘴的举动,最后变成定定地看着宋运辉说话。等宋运辉说完喘气,程厂长也忍不住跟着长嘘一口气,靠着沙发深思。宋运辉喝几口茶后,才又补充一句:“爸,我周六陪我爸妈回家就会行动,你帮我再考虑完善。”

    程厂长点头:“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咳,老了,看不清了。只要前提成立,你说的反将一军,倒是能行,回头我再想想你最好落脚到什么位置。”程厂长嘴里自言自语,然后就嘀嘀咕咕,旁人都听不出他讲什么。过会儿,才又道:“小辉啊,有件事你还得再考虑清楚,找出原因。按说你技改工程接也接了,做也做了,他只要短时间内笼络你一下,稍稍逼迫你一下,你就能就范,他干什么要大动干戈?这后面有原因,你得先搞清楚了才行,你不能做得太绝了。”

    宋运辉心里不由得感慨一下,到底是老资格的人,一眼就看出了问题症结所在。他也不等周四明天了,既然岳父提起,他就顺水推舟回答吧。“原因……我前晚去了一下水书记家,水书记告诉我一个决定。也不知这个决定中有没有水或者闵在其中的作用,但这决定出来后,肯定极大打击我们的工作热情。”宋运辉看看警觉起来的岳父,才又小心地道,“水书记让我告诉爸,部里很快下来调令,爸可能两周后调任总厂党委副书记。”

    宋运辉说着,伸手从衣袋里摸岀硝酸甘油候用。旁边安静旁听的程母惊住了,瞪着眼睛盯住宋运辉不放。程厂长更是一张脸忽地变得通红,呼吸急促,嘴唇微颤。宋运辉忙踢程开颜,推她行动。

    程厂长终于在程开颜“逼迫”下回过神来,张嘴含住硝酸甘油。果然,不到一会儿,一张脸渐渐褪色,只是又变得铁青。但后来无论程开颜如何劝诱引导,程厂长都是不说话,只有程母拉住宋运辉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宋运辉直说,说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政策原因一刀切,还是被他连累、闵为打击他的势力而釜底抽薪。

    程厂长沉默许久之后,才横一口“妈拉个逼”,竖一口“妈拉个逼”,骂个不停。宋运辉到这时才松气,拿眼神支使程开颜再抓她爸说话。程开颜摇着她爸的手臂,气愤地道:“爸,水书记还说是你老朋友呢,小辉说了,关键时候朋友最会出卖朋友。亏他还好意思在我们家吃了那么多饭呢,真不要脸。”

    程厂长又是狠狠一句“妈拉个逼”。还是程母了解自己丈夫,从厨房找来酒瓶酒杯,送到程厂长嘴边,又把一支点燃的香烟送到程厂长嘴边。程厂长喝酒吸烟吃茴香豆,间隙时候继续骂一句。

    宋运辉想了会儿,决定拿自我批判换岳父开口:“爸,祸都是我闯下的,如果我以前不为新车间的事与闵发生纠葛的话,也不会有今天闵紧逼我不舍的情况出现。如果我早在知道闵会上任总厂时就找他赔罪修好的话,他也不会今天一直视我为敌对。爸,对不起,我给你添大乱子了。”

    程厂长听不下去了,这才开口:“狼盯上羊,因为羊肉好吃,难道也是羊的错?”

    “可是爸——”

    “闭嘴,你后面的计划都为是保住我家在金州的地位,否则你有的是其他办法跟闵作对。”

    宋运辉没想到岳父到这时候还能清楚地看出他所作所为的背后动机,而且并不怪罪,他极其感动,更是拿话积极岔开岳父的心神:“爸,等我送我爸妈回家后,我会打电话到总厂请假,你们谁都不要去探望我,就是要给闵看出我是在作假。我要给他时间权衡究竟是我未来的威胁重要,还是他眼前的前途重要。我要逼着闵上我家订城下之盟,去割地赔款。”他到此顿了顿,看看岳父的脸色,才继续道:“其间技改办会大乱,他们找上你要人的时候,需要爸出马应付了。但估计部里对爸的调令已经成形,想通过我的计划来改变,比较难。”

    程厂长狠狠将烟头掐死:“妈拉个逼,你狠狠做,给我出气。”想了想,又拿酒杯指着宋运辉道,“你再添个条件,等你回来,要刘工出山,要好好抬举重用刘工,要刘工每天在总厂办公楼晃,恶心死水。”

    宋运辉忙道:“我会。还有什么条件,爸想好了告诉我。爸,真没想到,你这么坚强,早知道我也不用担心来担心去到今天才敢告诉你。开颜最担心,开颜知道这事后急得不得了,怕爸难过,一定要先搬来陪着爸,开颜最心疼自己的爸。”

    “那当然,爸爸一直对我最好。”程开颜一直腻在她爸身边,又把一粒剥好的茴香豆送到她爸嘴边。程厂长闻言拍拍女儿的头,却一针见血地对宋运辉道:“这是你做的安排,开颜嘛……早吓得六神无主了。”

    程开颜被她爸说中,可她在她爸面前并不如在宋运辉面前讲理,一时也不管她爸现在是重点安抚对象了,敲着她爸的肩膀不依,说硝酸甘油就是她要宋运辉准备的。程厂长被女儿揉成一团,虽然他现在心事重重,可果真一点没脾气,腾出肩膀后背让女儿敲个爽快。宋运辉也不劝,或许这就是治疗程厂长情绪的最好良方。

    “可怜”的程厂长在家连脾气都发不出来。但他还是第二天告假休息一天,与老伴儿在家里生了一天闷气,又把该骂的骂了个遍。可晚上就叫老伴儿做了一桌子菜,宴请宋家父母,算是饯行。宋季山真是佩服亲家,岀那么大事,人家还若无其事的,可见就是做大官的料。而程厂长周五上班,还主动找上水书记,心平气和地说他接受组织安排,然后与水书记心照不宣地说笑。

    宋运辉周五将工作一扔,周六送父母回家,周一,就有一张电报飞上他的直接主管领导运销处处长案头。上书:宋运辉甲肝急症隔离病假一个月。这一招,打得闵措手不及,水在一边冷笑看戏。甲肝,这个时期轰轰烈烈的甲肝,恰巧发生在宋运辉头上,一点都不稀奇。

    06

    雷东宝春节从宋家回来后,心结打开。当然,他并没无耻到急吼吼地就去找女人解决问题,参军后部队对他的教育影响犹在,除了他总是笔挺的腰杆,还有为人行事的规矩。不想结婚,却去找女人,总好像有点思想问题。但雷东宝不再下意识地回避韦春红的饭店,节后有请客,又上门去。

    对于雷东宝的再次上门,韦春红心里奇怪,可一团子热情又死灰复燃。看到雷东宝与朋友们几杯酒下肚后频频看向她的目光,她不由得面热心跳,特意上楼抿了抿头发,又取出一支变色唇膏,淡淡搽了一点口红。

    饭后,郎有情,妾有意。雷东宝顺理成章留下来,雷东宝甚至都不须暗示挑逗,送走客人后直接问一句“我今晚住这儿?”就得到了韦春红的点头允许。

    雷东宝这回是主动送上门来,早上起来,稍微感觉羞耻了一下,却没太大反应。只是起来发觉床边没他的衣服,才继续窝被窝里大喊一声:“老板娘,我衣服呢?”他倒是一点没想到会不会是有人抱走衣服,要拿他作法。

    韦春红很快应声抱着一堆衣服上来,满脸是笑地放到雷东宝身边,看他起身,便扭转身去回避。雷东宝穿上身去,这衣服还是暖的,他虽然粗糙,可还是闻得出衣服上的一股子清爽肥皂香气。他不会光想只猜,直直地就问了一句:“你把我衣服洗了?”

    “嗯。”韦春红又忍不住笑,“穿得好脏,棉毛衫打了两次肥皂,还没泡泡。”

    “啊?我都用洗衣机了还没洗干净?”

    “洗衣机哪里洗得干净,一锅脏水搅来搅去的,哪有手搓的力气大。你以后脏衣服都拿来吧,我替你洗好,晾灶眼儿口烘干,很快的。”

    “不好,影响你做生意。今早不用洗菜?”

    “春节后生意一直不好,现在没事谁还敢出来吃饭。你早上喜欢吃啥?鸡汤青菜面,还是粥加包子?”

    “吃饱就行,哪那么多讲究。”雷东宝穿戴整齐,跳了几下,浑身整舒适了,才又道,“裤扣是你帮我缝的?”

    “正好看见呢。”韦春红这才掉转身子,眉弯弯眼笑笑地看着穿着整洁的雷东宝,“常见你衣服穿得最邋遢,唉,都不像一个村书记。你今天如果不急,一会儿我给你量个尺寸,我住县城,扯个布料方便。”

    “现在量,现在就量。”

    看到雷东宝龙行虎步地绕过床走过来,韦春红不由得低下眼去,微红了脸,扭捏地道:“现在空着肚子,腰围量岀来不准,往后做成裤子准暴扣子。”

    雷东宝也怪怪地看看韦春红,面对着面了,才觉得没话说,发觉昨晚灯光下看着韦春红还好看,现在可能是日光下吧,怎么看怎么粗糙。可又挺享用韦春红对他的好,一时无话,转身率先出门下楼。韦春红后面跟上,这才敢放肆地看雷东宝宽阔的背,厚实的胸,山一样的肩膀,想起昨晚的光景,满脸堆笑。这男人,是她的了。

    趁韦春红去厨房烧鸡汤青菜面条,雷东宝从钱包里数岀五百元来交给韦春红,说这是给他做衣服用的,也要韦春红自己做几件好看的。韦春红说什么也不肯收,但硬是被雷东宝掰住两只手,将钱塞进她口袋里,厚厚十张五十元的。雷东宝心安理得地吃了满满两大海碗鸡汤面,满足而走。韦春红送到门口,轻轻叮嘱有空常来。

    雷东宝离开韦春红,满心都是怪异的感觉,不知道这种夫妻不像夫妻的男女关系算什么,但雷东宝绝对不认为这是姘居,姘居太难听,两人在一起又没碍着谁,双方你情我愿的,好像与别人不相干。但又绝对不是夫妻,如果是夫妻……他当年是那么喜欢抱着娇美的妻子,可对韦春红没那感觉。

    但雷东宝并不是个宋运辉那样喜欢想个究竟的人,心里怪异就怪异了,反正又死不了人。后来想起来就去一趟,摩托车一响,转眼就到。韦春红爱他,真是把他当宝贝一样,再说最近甲肝闹得饭店生意不好,韦春红就千方百计做好吃的补的给雷东宝享用。雷东宝却并没觉得太优遇,对他好的人太多了,千方百计想拍他马屁的人太多,反而显不出韦春红对他的好。只是,来了几次后,心中那种怪异感觉渐渐消失,慢慢变得理所当然起来。好像韦春红饭店就是他另一个窝。而韦春红开着饭店,见过的人多,见过的世面也多,雷东宝说什么她都能应声儿,又是方方面面都把雷东宝伺候得舒舒服服的,雷东宝即使有脾气地来,她也能让他消了气地走。不知不觉地,雷东宝有什么话,便与韦春红商量起来。不再是原来的吃完晚饭上床,吃完早餐离开,两人话挺多。但是韦春红也听到了她最不爱听的话,雷东宝明确告诉她,他不会再娶。

    宋运辉来的时候,雷东宝对他一如既往。对于宋运辉的帮忙要求,雷东宝全力以赴,找上县卫生局长帮他作弊。等宋运辉下火车,雷东宝叫车接上宋家一家,就笑嘻嘻地把病假条病历卡送上。宋运辉也笑嘻嘻地收下,就宋母嘀咕说也不怕不吉利,什么都可以作假,哪有甲肝这种事也要赶时髦的。

    等到了宋家,雷东宝拿出两包烟打发走司机,进来帮忙拎水冲地,这才问拖地的宋运辉:“你电话里跟我说啥?你这是跟你们总厂副厂长闹矛盾?闹矛盾不会当面说清楚?搞那么多花头干啥?你这人腻歪不腻歪?”

    宋运辉耐心解释:“我跟你不一样,我如果是光棍一个,遇到欺压还不拍桌顶了,就像我以前室友说的,不行就天天上领导家打门去。可我现在不行,我岳家都是金州职工,我顶得住,他们顶得住吗?只有迂回一些,让各方都获得好处。”

    雷东宝鄙夷地道:“多不爽气,你说你那些工夫,拿来痛快赚钱多好。为那几张工资,值得吗?”

    宋运辉叹了声气:“总有一天会值,我不信那么大规模的国有经济会一直不济事,我不信那么不正常的脑体倒挂会持续。你听说东欧苏联那边的改革了吗?”

    “不管,我们管好自己家的事。你来得正好,你还记得那个市电缆厂吗?哼,春节后就一直停工,没开门过,彻底被我打垮,你说,我买下那家厂,怎么样?”

    宋运辉见雷东宝不跟他讨论国企的优越性,可他现在心头有股气,不说不快,于是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其实你别说我们工资低,我们前年以来涨工资幅度还是不小的,总体来说,比农村平均水平要高,当然跟你不能比,你是带头人。”

    “那你怎么还钱不够用?”

    “我生活奢侈,呵呵。我的钱,很多花在精神文明建设上,我喜欢华而不实。说你的吧。”

    “什么意思,你自己说舒服了,才轮到我说?”

    “你嗓门大性子急,我常让着你,你偶尔不能让着我?”

    “都是我在让你吧?连你姐都一直要我让着你。”

    “你什么时候让过我?都是我据理力争。”

    还是旁边宋母说了句公道话:“东宝一向说一不二,只有跟我们家小辉才有商有量。”

    雷东宝立刻道:“听到没?听到没?就你一个不讲理的。快跟我讨论电缆厂。”

    “你别钻进那家厂拔不出来好不好?那家厂都一些老工人老设备,效率没你登峰的高,个个都是磨洋工揩公家油的好手,那家设备生产效率也肯定不如你们登峰,你开了那么多年村办厂,总不会不知道好设备坏设备对成本影响有多大。那种几十年没换的设备现在能用吗?维修都能赔死你。”

    “你话是说得没错,可你态度不能好一点?”

    “我听你说那家厂就来气,别钻牛角尖,别意气用事,行吗?那种厂,你承包,还是买?买,等于买堆废铜烂铁;承包,你跟那帮工人以后有的是对抗,走着瞧吧。”

    “怎么会是废铁?你看以前他们赔给我的那套电线设备,现在我们不还用着?”

    “好用不好用,大不相同。我刚在跟你说东欧改革你还不要听,匈牙利有本书,讲的是短缺经济,什么叫短缺经济?就是我们国家现在这样,大家加工资了,有钱,都想好吃好用了,可市面上东西没多多少,所以什么东西做出来都有人买,好的坏的都卖得出去,只要不凭票,还都能抢光,价格还一个劲地涨。可这现象不会持续太久,中央一直在计划大上消费产业,今年我们系统的投资就比前两年超几倍。等这些新设备上马了,市面上东西就得多了。我看美国的书里说,到时候群众买东西,就得比较什么东西好,什么东西便宜,价廉物美的人家才买。产品便宜,取决于成本降低,首先是原料,比如说你进的铜线价格比人家低,你电线卖出去也能便宜一些。还有就是生产中用的水电人工等运行成本。运行成本低,又产生差价优势,你就能比其他厂家多赚。再说回那家市电缆厂,那么老的设备,动力部分单位耗电量不会小,而且老设备配备人工多,一个月开的工资比寻常的多,一样的电线生产出来,它运行成本特别高,结果你说还哪里赚?你现在那套旧设备混在新设备里,没好好计算一下成本,谁知道它赚钱还是赔本。那家市电缆厂的就很明显了,它全是旧设备,成本高,打不过你们,这才会关闭,它是国营企业也没用,国家现在没那么多钱给他们。那样一家赔本的厂你要来干吗?等着以后经济不短缺了,你赔本?”

    雷东宝虽然放下手中活计,仔细听宋运辉解释,可依然听得云里雾里,里面新名词太多了。他毫不犹豫地道:“回头你住我家去跟我好好解释,别吊着卖的样子。哎,你们晚上吃什么?”

    宋运辉看看手表,笑道:“急什么,粮站关门还早。”

    “菜呢?菜有没?”

    “有,金州带了点来,放桌上。就知道菜场下午没菜。”

    雷东宝过去一看,嚷道:“哪够吃,自行车给我,我回家去拿一趟。”

    宋母正擦着楼梯,听见了忙道:“东宝别忙,我看见后院杂草堆里长着几棵青菜,等下摘来放个汤,管够。”

    雷东宝这才作罢,自觉摘下墙上挂着的自行车,充气了听听有咝咝漏气声,就拔出气门芯换新的,再打气进去,就没声音了。晚上吃了晚饭,雷东宝就骑着自行车回家。骑惯了摩托车,骑自行车真是慢岀鸟来。而且自行车放置的时间长了,可能内胎老化,骑到家里正好差不多泄完气,骑得眼下胖乎乎的雷东宝那个累。

    宋运辉周日周一帮着父母清理房子后院,又教了一向老实巴交的父母金州如果来人“探病”该如何应付,周一晚上才坐上雷东宝的摩托车去小雷家。

    雷东宝的新房子,宋运辉还是第一次来,一进门看见四壁雪白,空空荡荡,就忍不住笑,这就叫大而无当。雷母看见宋运辉来,客气得不得了,捧岀体己奶糖给宋运辉吃。现在雷家钱多,她糖吃得饱,再也不用稀罕地藏着掖着了。宋运辉还记得以前陪姐姐买电视时姐姐低血糖晕倒,看见雷母拿出来的糖,心里百感交集。

    那边厢,雷东宝却打开窗户,大吼四声:“士根哥,红伟,忠富,正明。”其他什么都没有,却在静夜里嗡嗡生出回响。宋运辉不由得笑道:“急什么,拿我当长工使啊,你这周扒皮。”

    雷东宝一点没否认他的“恶霸地主用心”,笑道:“谁知道你能住几天,不把你吃干榨尽了,怎么能放你走?”

    宋运辉很是感慨:“一到你这里,浑身都是干劲,跟在金州完全不一样,我在金州全凭良心做事。”

    雷东宝不屑:“这话我听都不要听,这边好,你倒是反岀金州?”

    宋运辉笑道:“又来了。金州有金州的好。在金州可惜是我使不上劲,我官太小,说话没份,我想发挥,还得等别人发善心。这不,我跟领导闹脾气躲你这儿来了嘛。”

    雷母奇道:“你还官小?东宝说你都跟县长一样大了。”

    宋运辉客气地解释:“我们总厂级别高,连所在市市长也管不了我们。我这种官在总厂算得了什么?就跟县长走进省里一样没脾气。”

    雷母似懂非懂地“噢”了一声:“可也比东宝大。”

    雷东宝那大嗓门确实有用,这会儿小雷家四大金刚一个个进门,很快全部到齐。宋运辉与众人握手寒暄,旁边雷母看着心说,还真有干部样子。虽说她现在是小雷家太后,可她还是下厨烧水去了。干部来了她不敢怠慢。

    雷东宝原先跟四大金刚说的是小舅子来,大家一起见个面说说话,听一堂课。大伙儿还有模有样地拿了笔记本来,却见宋运辉手里什么都没有,一起坐到八仙桌边了,还是什么讲义都没拿出来,心中有些纳闷。宋运辉看出大家的严肃,笑道:“大哥一定要把我轰上台,其实我懂什么啊,成本核算的事,士根哥最有数。我还是打个擦边球,说成本管理吧。士根哥,你若听着不对,请随时指正。”他一边说,一边写,主干分成几个枝干,几个枝干又各自分杈,分解成更细的成本。“我目前先不就某种特定产品分解成本,我们先说一个总的概念。”

    士根最能听懂,有点慎重地道:“我们……平时没分得那么细。”

    宋运辉道:“我们现在把成本分解得那么细的目的,是方便研究我们产品的成本究竟产生于哪里,继而,哪个部位可以通过技术手段或者管理手段加以调整,以获取更高利润,就是赚更多的钱。否则我们只能在生产中得到一个笼统概念,哦,我可能人比别家多用了一个,那就减一个人什么什么的,这样的成本控制没法针对。又同时,我们可以通过对特定时间段内成本的核算,找出最近成本控制在哪儿出了问题,为什么利润降低或者升高,以后我们在管理中都可以做到心中有数。”

    正明年轻反应快,立即道:“有道理。”

    宋运辉继续道:“现在我们把成本分解清楚,那就可以一项一项地解决落实成本的控制。比如这里的原材料成本,一个最简单的办法是偷工减料,最合理的办法是利用负公差。积少成多,一笔利润就这么出来了。也有用技术的办法,我们可以想想如何在保证质量前提下,控制电线外面塑料层厚度。现在我们虽然做不到,但这就可以成为我们未来科技攻关的方向,正明你说对不对?”

    正明点头,旁边红伟笑道:“有些事我们做是已经在做,可没理论,被你一说,思路清楚起来。你怎么想到的?你们国营企业到底是不一样。”

    “不,这是参照美国管理书籍。金州……”宋运辉不由得叹一声气。

    雷东宝听了半天,到这会儿才发话:“这样吧,你反正要在这里住几天,索性把我们所有产品成本分析一遍。”

    宋运辉一口拒绝:“我不懂你们的工艺和设备,没办法。”

    雷东宝对宋运辉没辙,只好两眼盯住士根。士根犹豫地道:“理论上应该是可行的,其实以前我们砖厂的考核也是分解得那么细。可是……这不得增加好多人手吗?书记,你看呢?”

    忠富却抢着道:“我看这人手该添还是得添,先算出一个标准数字,以后照着数字做。像我养猪场我专门弄了两个人算饲料成本账,否则猪这东西多喂浪费少喂不长肉,怎么都不对。小辉这办法细,比我原来想的糙办法细多了,我回头就照着这办法再去核定成本分解图,回头……小辉,你帮我看看这样成不?”

    红伟最滑头,笑嘻嘻道:“忠富,你该叫宋处。”

    “咳,叫顺了,叫顺了,呵呵。”

    雷东宝当即拍板:“你们赶紧去做,做出来的什么东西快给小辉过目,三天。”

    宋运辉笑道:“不是跟你说了我得住上一阵子吗?”

    “你每天忙得打电话都两只听筒一起上,我不信你们领导肯放走你一星期。”

    宋运辉幽幽地道:“你以为金州是你小雷家?金州就像一条大鲸鱼,尾巴挨别的鱼咬一口,它起码十天半月才知道痛,又得十天半月才能做出反应。”

    雷东宝却笑道:“这是条好鱼,好鱼啊,你能在我这儿越多待我越高兴,你就当在我们这儿休养。忠富,明天你找刚杀好的猪拿个后腿来,小辉他们这种城里人每天吃的都是冷气肉。”

    宋运辉真是哭笑不得,他心里,既不想闵反应太快,太快的话,闵还没吃足苦头,不会答应他的苛刻条件。可也满心希望闵的反应时间别太长,太长……这中间就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变数了。他只有把这些焦虑都压在心底,继续与小雷家干将们热火朝天地讨论。

    07

    闵厂长与刘总工谈后,刘总工依然说没人能接手宋运辉的工作,包括刘总工自己。但他并不死心,不信一个人的作用能顶得过一个团队,他指使继任刘总工职务的新总工暂时接手宋运辉的工作。当即下面传出风言风语,说一个总厂副厂长级别的总工接替一个分厂车间主任级别的工作,这明摆着要么是杀鸡用牛刀大材小用,要么是以前欺负人小宋老实,总之总厂的安排大有缺陷。

    闵厂长性格强硬,对此听而不闻,可总工却是如坐火山口。做好,是应该;做不好,面子丢大了。

    总工本就因为刘总工的预言而忐忑,等坐到宋运辉的位置上,闻着桌子椅子消毒后的怪味,几乎五分钟接待一个来电或者来人请示汇报,一天下来,总工被消毒水呛得头昏脑涨,脸色煞白,满脑子都是技改内容打乱仗,脑浆似乎如翻滚的热粥,咕噜咕噜直响。

    总工自知力有不逮,可总是心有不甘,更不愿向上推脱,让人轻视。总工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想,或许,只是因为他第一天接手技改工作,不熟悉,才会千头万绪抓不出个脉络。他想,设备还是那个一分厂的老底,他年轻时闭着眼睛都能在车间里走,如今技改,而不是一窝端,就那些设备,能逃到框架外去?

    总工这么一想,心中便有了线索。下班回家,根据设备走向,将所有技改工作条块分割,然后将白天接触的那些搅得他脑子一锅粥的问题归类填写。一晚上坐下来,他心里有了点自信。第二天早上闵厂长特意跑来关心技改的问题,他能自信回答:正在进入状态。闵厂长自然是高兴,心说原来是刘总工估计得太过保守。也难免,老年人,尤其是老年技术人员,最容易犯过于保守的通病。

    唯有程厂长了解情况后心中焦急。可再焦急,他也只能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如果女婿聪明反被聪明误,那也没办法了,总不能要宋运辉立刻解说没有甲肝这回事,立刻回来抢回总工的工作。这会让宋运辉一辈子成为系统内的笑柄。程厂长越来越感觉女婿有走钢丝之虞。总厂人才辈出,哪可能少一个宋运辉转不下去。宋运辉是太顺致、太狂了,以致以为老子天下第一。程厂长后悔当时因为自己也是生气,没劝阻女婿走这着险棋。

    他中午回家,给雷东宝家打电话,告诉宋运辉此事。宋运辉听了也是担心,但他还是安慰岳父:“爸,我最愿意看到总工接手的时间拖长一点,问题暴露得彻底一点,摊子搞得难收拾一点。如果总工一上来就说干不了,而不是如今的乱弹琴,技改工作就不可能生出太大乱象,闵不会跟我太多妥协。”

    可是,放下电话,宋运辉还是思考很久,估摸总工究竟会做些什么。他心里最清楚的是,即使他走钢丝成功,回到金州,那一大堆烂摊子,收拾起来也够他头痛,也可能无法收拾,毁他在技术界的名誉不说,闵还可以推翻城下之盟。他把闵逼上悬崖,又何尝不是把自己逼上悬崖。可非如此,他能忍受处处被动挨打?不,他做狗崽子时都不肯。他心里清楚,他只有华山一条道可走,可依然难免等得满心忐忑。

    此时,整个小雷家的人都忙,雷东宝去市里跟人谈事,四大金刚各有工作,只有他一个人最闲,拿着梁思申寄来的书学习。梁思申自从上大学后,特别是做了跨国贸易和炒汇炒股之后,寄来的书越来越精彩,有些书梁思申自己也看,常常一本书里夹着许多她自制的书签,说明自己的感想。宋运辉以前知道这些是好书,可惜他时间太少。现在终于可以有大块时间,却心不在焉。

    他放下书走出去。不得不承认,小雷家如果没那股子臭味绕村,眼下桃红柳绿,着实美不胜收。村道河堤的树长大不少,正齐齐吐着新绿。远处的山上,是层层桃李花,山下田间,是小小紫云英花铺就的毡子,还有星星点点的油菜花开始娇黄。不像金州,也是臭,化工企业特有的臭,但看不到那么天真的春意。农村的春天是那么绚丽,一如它的经济。

    只是那河水,颜色暧昧地浑浊。

    宋运辉稍走走便回来,才能静下心来继续看书。雷母旁观着心说,他们宋家人怎么都喜欢书,做弟弟的更不得了,看的都是洋文啊。雷母都不敢接近宋运辉,就像不敢接近老徐一样,她感觉这两个人身上都带着一股子高不可攀的冷气。宋运辉绝想不到自己给雷母造成困惑,他依然专心看他的书,不知疲倦地看。但心中总是有一块地方,一直隐隐地抽动,提醒他头顶还悬着一把不可知的利剑。

    等待的时候度日如年。宋运辉这个人从不吸烟的,三天时间,从周二到周四,整整吸掉雷东宝放着待客用的一包香烟。吸得嗓子发痒,声音沙哑。雷东宝还是不能明白,宋运辉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干什么,而且这办法据说还自伤,不,自残。雷东宝说,爽快点,拍桌子跟厂长吵一顿,有话直说,老大一个男人又不是没地方去,死守那金州一百多块钱干吗?

    周四晚上,岳父每天打电话来的时间,却一直没有电话来。宋运辉吃完饭后与士根、正明研究登峰厂的考核,可眼睛总忍不住往电话和手表上瞄。雷正明年轻好新奇,看着宋运辉的手表越看越欢喜,笑道:“宋处,你的手表借我看看,真派头。”

    宋运辉把手表摘下交给雷正明:“国外的。”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起身拨电话去岳父家。他的事,犹如点燃的引信,时间每过去一小时,离暴炸越近。

    那边,接起电话的果然是他岳父,但是他岳父接到电话,才听他叫一声“爸”,就镇定自若地说一句“又打错了”,便把电话挂了。宋运辉猜测,毫无疑问,家中有人。而且那人,估计不是水,就是闵。

    终于金州有了反馈。任何的反馈,都比没有反应要强。宋运辉心情由焦虑,变为急切。雷东宝看得真切,奇道:“干吗啦?屁股生疔疮了?坐稳点嘛。”

    宋运辉果然坐立不安,好不容易,接近九点半的时候,雷东宝家的电话才响,雷东宝接的电话,可是宋运辉看到雷东宝的脸色大变,变得烦躁,说句“没空”,就搁下电话。宋运辉一颗提起的心无奈地放回本位。士根却是隐隐猜到打来电话的是谁,小心看了一眼宋运辉,拿话引开大家的注意力。

    宋运辉不疑有他,因为第二个电话紧接着又来。雷东宝以为又是韦春红,板着脸接起电话就道:“干吗?”

    那边却是程厂长:“小雷吗?我小辉岳父。”

    雷东宝立刻道:“你总算来电话了,你再不来电话,小辉屁股快磨出血了。”

    宋运辉忙跳过去抢来电话,急切地问:“爸,刚才谁来了?”

    “你无论如何不会想到,两个人,一个前总工,一个现总工,说想去探望你,我跟他们说,还隔离呢,去了也是看个医院大门。他们支持不下去了吧,你直接领导还没要求探望,他们急什么。我最不明白的是老刘蹚什么浑水,这人年纪大了,经不起人家几句吹捧,这回老命面子都豁了出去了。”

    宋运辉终于撑不住放声大笑:“他们撑不住了。”

    程厂长却严肃地道:“你别高兴太早。目前撑不住的不是闵,今天技改组开会,闵主持,任命老刘为技改工程总指挥。对你有利的一面是,你的水平被认可,现在大家都在看两个总工的笑话,说两个总工不如一个车间主任,笑话传得沸沸扬扬。但任命刘,刘又肯上任,让我看到事情大大不妙。你说,闵到时候会不会把责任往刘身上一推,他自己金蝉脱壳?刘反正已经退休,做不做得成技改,最多影响名誉,与前途无关,刘只要肯担着,技改如果最终拖了时间,总厂损失再惨重,也与闵没太大关系了。可是你,你甲肝总有好的时候吧?”

    宋运辉听了呆住,他没想到,强中自有强中手,闵会使出这么一招。如此一来,技改失败对闵的地位威胁减小,闵还肯接受他的城下之盟吗?

    程厂长料想得到宋运辉的惊诧:“你现在开始好好想想,有什么办法可以把水搅浑。”

    “难。”宋运辉毫不迟疑地回答,“有了替死鬼,水搅得再混,有什么用?”

    “总有办法的,你好好想想。”

    宋运辉沉吟会儿,道:“下星期,他们要来,就让他们来吧。按说甲肝十天左右可以解除隔离,下周我应该是可以被送回家休养。刘老总,他折腾得起,就让他折腾。没见过这么不甘寂寞的人。”

    “好吧,先这么打算,边打边看。”

    宋运辉放下电话,对雷东宝道:“大哥你看,我说要在你家住不少时间吧。”

    “爱住多久住多久。我还想你不走呢。”

    宋运辉点点头:“情况看来变得糟糕,七成可能,我会长住下去。”

    “我欢迎,你丈人家怎么处理?”

    “这是我最大的问题。我想想。”宋运辉心说,他现在如果回去,事情只会变得更糟。

    士根与正明都听着两人的谈话,这才明白宋运辉原来工作上出了问题。尤其是士根心想,这人小小年纪还真沉得住气,前几天一直没看出来。士根与正明都识趣地又稍微讨论几句,告辞离开。宋运辉烦闷地抽出一支香烟,到门外去抽。雷东宝本来准备去睡觉,看着小舅子这样,不忍心。可又不喜欢宋运辉处理事情的方式,没法劝解,怕自己火气上来先与宋运辉争起来。可终于还是没忍住,等宋运辉掐灭烟头进来关上门,他不耐烦地道:“直接给你们厂长打电话,别不死不活吊着。看你样子,好赖都是个出局,不如做得痛快点。”

    “再说吧,我这几年确实很累,也该好好休个长假。白天你又去市里干什么?这几天跑得忒勤,怀疑你这人愣是不肯放弃市电缆厂。”

    “管好你自个儿。”雷东宝走上楼梯,可还是被宋运辉问出兴趣,“我去二轻局,你知道他们怎么说?”

    “国家财产,不卖!”

    “我能那么容易放手?我什么时候成的软蛋?”

    “我哪知道你什么时候成的软蛋。你别又提出承包吧?”

    雷东宝得意地道:“你总算不笨,我更不笨。我跟他们提出,我买设备。”

    宋运辉一听,擦着雷东宝走上楼去:“正明和我已经算出来,你们那套旧电线设备基本不赚钱,能耗太高。”

    雷东宝“哼”了一声,志得意满地道:“你看我的,我比你聪明,更比你干脆。”

    “未必。”宋运辉拿着书走进那间老徐来时住过的房间,正想关门,雷东宝却心痒难搔地道:“二十五万,你说值不值?”

    宋运辉大惊,他向正明咨询过市电缆厂的设备,为的就是可以在做雷东宝思想工作的时候言之有据,可听到这么一个价钱,他无法不吃惊,站在门口进退不得,看着扬扬得意的雷东宝道:“二轻局以为卖废铁啊?”

    雷东宝得意地嘿嘿一笑,却是故意不答,转进自己房门,他才不关着门睡觉,他睡眠好得很,不怕吵。

    宋运辉前思后想很久,想到雷东宝对市电缆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结,想到卖废铁一样的价钱,走到雷东宝卧室门口,问道:“你没做手脚吧?”

    雷东宝满不在乎地道:“否则哪来废铁价?”

    宋运辉担心地说:“你这价钱明显不合理,太明显,会出事。”

    雷东宝还是嘿嘿一笑:“天知地知。”

    宋运辉想说什么,可终于没说。想到自己遭遇的不合理对待,想到虞山卿反出金州后的如鱼得水,他本来想劝雷东宝的做人道理到了嘴边,却无法吐出。谁比谁更适合生存呢?大自然的法则,就是适者生存。他是不是太异类?他耳边不由自主响起那首一看到便震撼了他,一眼之后便无法忘记的北岛的诗:“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的回声,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当时看的时候,直呼痛快,但现在隐隐想到,北岛写下这四句的时候,他在怀疑吧。

    雷东宝本想与宋运辉辩个明白,教育教育这个只知道想,不懂得做的妻弟,可见宋运辉好一阵没有回答,禁不住奇道:“吓傻了?”

    宋运辉被雷东宝的大嗓门唤醒,怏怏地道:“没有,或者是你做得对。现在前面机会很多,可道路狭窄,或许……狭路相逢勇者胜。”

    雷东宝不是很懂宋运辉的意思,但他作为姐夫,还是很负责地扮演姐夫的角色:“你呀,少想多做,或者边想边做。否则,等你想好,好东西全让人家手快的抢光了,你再想有什么用?”

    宋运辉有些感慨地叹了声气:“对,什么谋定而后动!晚安,我再想想我该怎么做。”

    雷东宝听着只会躺床上翻白眼,他说了半天都是白说,此人竟然还是要想想,他真想找什么砸醒宋运辉。

    宋运辉躺到自己的床上,他没想该如何应付金州的事,他回想从小走来的路。他的脑袋里,“我不相信”与“我怀疑”交替轮回。他该如何更好地立足?他是不是该更多地改变自己?

    虽然刘总工精于技术,可因为已经脱离基层久远,他可以做到很好的宏观指导,可是要像宋运辉刚下基层时一样,每个非标件都有测绘图纸的傻事他毕竟没做过,即使做了也已经概念模糊。偏生这种技改的事,是无数毫无先例可循、毫无系统化可言的鸡毛蒜皮凑起来的一项庞大工程,面对这一地的鸡毛蒜皮按部就班地需要前进,需要衔接,需要拍板选定,刘总工感受到了什么叫艰巨,这个工作量,巨量。

    他接手了,他一开始上来处理的几件事,确实获得技改组成员的拥戴,首先是因为大家本来就敬重他,其次是因为他确实有料。但是他处理工作的速度与宋运辉大相径庭。因为不熟悉,他需要查阅资料,深思熟虑后,才能得出结论,因此宋运辉一天能处理五十件事,他只能处理五件,连宋运辉都得经常加班,他更是拿加班当家常便饭;其次,两人的工作方式也大有不同,宋运辉年轻彪悍,也因为确实心中有料,倾向于一言堂,而刘总工经历多年运动,习惯于通过群众表决为自己挣得保护伞。因此更是拖后进度。

    刘总工一来是感激于闵厂长这个后辈的器重赏识抬举,二来也是为他自己的爱好和荣誉,他倾力而为。可他到底是那么大的年纪,精力与以往已是大大不同。接手的前几天,在现任总工的协助下,还算勉力应付,可他自己心里明白,进度被拖延,他身体有些吃不消。但很快,有些他不熟悉的东西也开始追着他要结论,那些进口设备,刘总工能看得懂俄文,也能稍稍看得懂英文,可此时临时抱佛脚才开始看说明,哪里还来得及;再说,宋运辉记性好,又是一开始主持技改,许多事情可以想都不想地脱口而出,都不用留下什么资料备查,于是刘总工遇到很多事都是一头雾水,不得不召集人手从头演示一遍,以获得概念。本来,半路接手一件工作已经不是一件容易事,何况接手的是一个快手加熟手的工作。进行到一半的技改工作,已有自己的生命,有时已经是工作推动着相关人员的行动,包括指挥者的运筹。

    刘总工一心钻进技改里,吃饭睡觉的时候,满脑子也都是技改。吃饭,都是家里老伴送饭到办公室;睡觉,得女儿掐着时间把他从办公室拖回家,否则老头钻在工作里忘了时间。可这样的高强度,刘总工支持几天还行,三天下来,老伴儿不让了,这不是要老命嘛。老头失眠了,便秘了,颈椎病犯了,老伴儿和女儿们都急得不得了。而对于刘总工而言,最要命的还是失眠,白天脑子运动得太紧张,睡下时依然犹如绷紧的弓,无论如何轻松不下来。失眠的人记忆差,反应慢,不出三天,刘总工的工作进度开始减缓,对那些拉着警报闯来的汇报反应迟钝。

    有把年纪的技术人员尊重刘总工,可此时也难免怨声载道。而那些年轻的,从没在刘总工手下受过震慑的,则是开始不服,甚至抵制。技改组里一边倒的怨气,可还是分成两派,一派依然愿意理解刘总工,一派则开始给刘总工制造麻烦。

    然而,特殊历史原因造成的技术断层,让那些有把年纪的中年技术员中气不足,尤其是面对有正规大学文凭、理论知识扎实、英语水平正符合技改要求的如雨后春笋般冒尖的年轻人,他们很多选择退缩。他们虽然愿意理解刘总工,可他们没声音,这一派气势严重不足。反之,那些年轻的却是声势如虹。几年下来,年轻的因为技术掌握得快,尤其是从新车间玩过德国设备出来的年轻技术员更轻视那些不求上进或者基础很差的中年技术人员,年轻人又是本性蔑视权威的,他们看不惯刘总工所谓慎重的工作方式,认为是落后,而如今刘总工无法及时回答他们的诉求,有些人更是当场就责问刘总工到底懂不懂。这让刘总工一个老知识分子的自尊深受重创。而更大的打击,还在于这些年轻人口无遮拦传出去的评价,他们都说,再来两个这样的总工也没用,技改还不如暂停,等宋处养好病回来再继续,否则只有被这帮老家伙搞乱,宋处回来更难收拾。刘总工更是失眠,几天下来,面无人色。

    连程厂长都没想到,局势会迅速走向如此戏剧化的地步。他不得不在心里重新审视女婿的工作能力,难道,如今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了?想到当年新车间组建时宋运辉的工作量,细细分析下去,还真是一个顶仨,能力非老年人可比。看来他前不久也是没意识到这个特定时期年轻人一往无前的崛起,又估错年轻气盛的强力反弹,才会估错形势,给女婿头顶浇冰水。如今看来,即使刘总工的身体能顶住,下面的小年轻也不干了。这样的局势,闵又将如何应付?程厂长都觉得有些难。他估计,闵千算万算,也漏算现在年轻人的力量。

    如今的局势,已不是拖延几天进度,默认一些损失,却还能完成的问题;如今的局势是,事实迅速表明,刘总工无法担当指挥。

    刘总工适时地病倒了。确切地说,刘总工病而没倒,可他家庞大的娘子军不干了。都是一个总厂进出的人,老头子可以不甘寂寞,冒死上阵,女儿们可都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再加如今两个总工不如一个车间主任的嘲笑越来越多,大家也全都相信。女儿们气愤于老父亲的不知进退,一致决定,将已经累得老眼昏花的刘总工软禁。都退休的人了,干吗那么拼命。而且,退休的人又何必搭理什么组织不组织。

    闵厂长措手不及。

    程厂长把战况告诉宋运辉的时候,宋运辉却已经没了开始策划时赤膊上阵的咬牙切齿的劲头,就算是他算无遗策,百发百中,可又如何?赢了,可本质依然是挣扎。因此赢了,也只是暂时。而且这种内耗,又有什么可喜?几天大喜大悲,他已经冷冷地跳出自身身份局限,以旁观者的清冷眼光看待与闵的较量,他看清了较量的本质,他知道了自己该怎么做。

    因此,在获知刘总工病倒的第二天,星期二,他就主动打电话给技改组,用他被香烟熏哑的嗓子告诉当时接听电话的女科员,说他已经被解除隔离,住回自己家里,以后工作上有问题直接打他电话。他不再消极等待。可他那是主动吗?宋运辉并不以为自己主动了,他深深感受到个人面对那个体系时的无力,他能做的只能是适应那个体系,迁就那个体系,才能存活于那个体系。他似乎离他的心越来越远。

    很快,技改组新任副总指挥被现实架空,而雷东宝家的电话则成了发烫的热线。

    程厂长反对无效,只好听任女婿在没取得闵的态度的前提下局部恢复工作。而更没想到的是水书记。水书记一直认定宋运辉的甲肝是造假,因为这事情来得太巧,而他又恰巧了解宋运辉的抵触情绪。他等着宋运辉揭竿而起,而后,他会从中周旋,以闵受制于技改工作停滞的名义,打着为闵脱困解难的旗号,将宋运辉提升到一个合适位置,一个闵更难打压的位置,事实造成他离任后,金州内部的两岳对峙。他相信,宋运辉在积累上不是闵的对手,而在技术和外务上,闵却是拍马难及。一个非一人独大的团体,才有他水书记退休后可以尽情发挥余热的可能。但是,宋运辉却忽然取消对峙,放弃已经取得的优势,水书记一时想不明白,宋运辉是傻了,还是他原本把宋运辉想太高明了,人家是真的甲肝,真的不得不放弃工作?

    如此一来,他水书记还如何从中周旋。

    闵厂长更是无比惊讶地注视着宋运辉的举动。他也认为宋运辉的甲肝来得太“恰到好处”,其中缘由不言而喻。他原本已经在打算该怎么与留在厂里的程厂长谈判,他可以做多少妥协,没想到,宋运辉却打来电话,恢复工作。他也一头雾水,不明白宋运辉到底是真病假病。他当天什么都没说,只按兵不动,关注技改组在一条热线的指挥下,开始恢复正常工作。但闵厂长心头却更觉压力,那来自一种不可知的,他无法主动操控的局势。

    宋运辉的忽然回归,彻底打破舆论对宋运辉之病的猜测,总厂这个小社会的舆论极速发酵,一时把宋运辉的形象粉刷得完美无比:一个无私工作的年轻人,一个技术高超的年轻干部,一个富有责任心的优秀领导人。而这等高大形象,衬得众人心知肚明的宋运辉对立面闵厂长极其苍白。所有有关宋运辉要逃离、不负责任的传言顷刻消失。

    闵厂长觉得无比被动,而更被动的是,他吃完晚饭时接到宋运辉电话。

    闵厂长听到几乎辨不出来的宋运辉的沙哑嗓音,极端震惊,几乎是凭本能才说出一句很合门面的话:“啊,小宋,情况还好吗?声音好像不大对劲啊。你现在住哪里,我过去探望。”

    宋运辉却是有备而来,他是经过了一周的思考,一周的精心推算,一周的下定决心,还有整半条的香烟,他胸有成竹:“闵厂长,本来应该立刻跟你联系,可早上先打你电话时你电话忙,于是先打了技改组,后来电话就一直没放下过。我现在住姐夫家,麻烦请闵厂长打我这个电话吧,这是私人电话,总让我姐夫为我岀长途费不大方便。”

    宋运辉这个有些小气的要求让闵心里稍得宽松,比较情愿地按照宋运辉给的号码回拨过去:“小宋,解除隔离了?精神还好吗?听声音好像还不是很好。”

    “是,昨晚回的家,病房住不下了。没想到会出现这么个意外,对不起,闵厂长,很影响总厂工作布局。可我暂时还不能恢复正常工作,比如今天稍微忙碌一点,没睡午觉,精神好像就不如住院的时候。”

    “啊,对,不能急,不能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应该好好养病,早日康复才能早日回来工作。”

    “我本来也是这种打算,想努力休息好,早日可以得到医生允许回到金州,即使暂时不能正常上班,也起码能就近操个心做点事。可昨晚回来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从岳父那儿得知技改工作进行得不容乐观,而更让我担忧的是有些传言,说我假借甲肝要挟闵厂长。我分析了一下,传言还真有三分道理。所以我不敢懈怠,无论如何都得即刻恢复工作,也算是表明一个态度,我宋运辉不是那种人。”

    闵厂长清楚宋运辉准备跟他摊牌,但不清楚宋运辉摊开的牌会是什么,他依然觉得异常被动。他想,会不会是宋运辉看到他的极端困境,先抛给他一点甜头,让他进一步明白宋运辉的威力,然后跟他谈那种让他无法接受的条件呢?但此时,他也只能呵呵一笑:“当然,你是个很好的技术人员,一个好的技术人员是不舍得亲手伤害自己一手运作起来的工程的,怀疑你的人是别有用心。”

    “我很感激你的理解。不过我昨晚想了一夜,也觉得传言有一定道理。传言即使对我现状反映有误,但不能保证,未来哪天我真鬼迷心窍做出不上路的事情。我想了想,目前情况下,传言把我说成是闵厂长地位的挑战者,言之过早。但现实是闵厂长正当盛年,而我又是年轻需要发展空间。我有一点可以肯定,以目前舆论煽风点火,竭力挑拨离间的势头看,未来即使我没野心,也会被舆论催得暴跳如雷,做出影响团结的事……”

    闵厂长心说,来了,果然来提这事,而且是咄咄逼人。闵厂长冷下脸,心中冷笑,小子,一点迂回都不讲,也太不把他姓闵的放在眼里了:“小宋,你这种想法,我只能说你太超前太荒谬了,你不是胡闹的人,我不是武大郎,我们现在就能坐下来摊开说话,未来能发展到什么地步呢?”

    “还是谢谢闵厂长的理解。我可能杞人忧天,但考虑到未来事实存在的可能竞争关系,和你了解的,我比较犟的牛脾气,我不愿意看到我未来与我的老领导钩心斗角,你死我活,无谓消耗实力,更影响感情影响关系。我不愿意。传言提醒了我,我想,我应该采取措施,阻止这种不可理喻的事情发生。我想请闵厂长帮忙,技改后,把我调离金州,调到其他没有年轻有为领导人的单位去。”

    “什么?”闵厂长闻言,脱口而出,宋运辉忽然恢复工作,已在他的意料之外,而宋运辉主动求去,更是意外中的意外。对,他就是认定宋运辉是未来强有力的竞争者,而这个竞争者却忽然求去,退出舞台,那说明什么,是否说明宋运辉的诚心?

    宋运辉暂时不语,让闵有时间思考。他一周思考下来,最后决定放弃,内耗极大,对闵的面子打击极大的对抗,选择迂回。因此,他率先向闵展示诚意,彻底打破闵的固有思维,扭转彼此关系的方向。

    闵厂长果然无法怀疑宋运辉的诚意,一个主动求退的人,尤其是在取得全面优势下做出实际行动的人,还能有什么阴谋企图可言?他不能不相信宋运辉前面说的一串理由,即使心中有怀疑,怀疑宋运辉是顶不住压力主动示好,可在宋运辉主动退出的前提下,他有什么理由不做出一些姿态。

    两人随后以最诚恳的态度,在电话里商量宋运辉的去向,闵厂长在系统里待的时间长,交游广阔,主动给宋运辉提出不少优良建议,让宋运辉选择。既然心结消除,闵厂长便是连以前与宋运辉的交锋也忽略不计,真正万分诚心地送这尊尊神安心上路,两人商谈得极好。

    宋运辉放下电话后,主动将剩余的半条香烟交给雷东宝,让雷东宝锁起来不要让他碰。

    宋运辉既然已经忙碌起了金州的事,小雷家的考核他就疏于参与。不过雷东宝既然已经了解了设备的大致成本轮廓,他又还没太考究到成本考核到一分一厘,过后等业务一忙,也就不再专门提起这事儿。

    再过一周,金州由闵厂长出面,竭力要求宋运辉回金州休养,着小车班派车接宋运辉回来。看在众人眼里,是闵厂长亲自关心宋运辉的生活,而宋运辉则是报知遇之恩,抱病在家投入工作。哪里有什么传说中的对立?

    水书记猜不透两人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一时无从下手。

    不久,程副厂长调任程副书记,总厂出人意表地风平浪静。消息宣布后不久,闵就出差了,他要根据约定竭力把宋运辉送出去。但这项工作,他做得愉快,他愿意帮宋运辉的忙。

    只有新上任的程副书记满心矛盾。女婿的行为最大限度地保障了他的地位和他程家未来在金州的地位,这是他乐见的结果,表明他不可能再像其他高层领导,人没走茶就凉。可是他并不乐见他的女婿未来脱离他的影响范围。他深深地担心着他的女儿,他担心他的女儿在他眼皮子之外受人欺负。尤其此次宋运辉自作主张地自如进退,他从中看出他和女婿之间的此消彼长。可是他无力扭转局势,他发现女婿蹿得太快,已非他所能操控。

    08

    雷东宝送走宋运辉,照旧忙碌着自己的大事。他这几天下来已经把市里相关机关跑了个遍,他拿出登峰电缆厂良好业绩,以及陈平原县长硬要他争取来的各色先进奖状。除了这些硬碰硬的实际条件,还有他疏爽的手法,他虽然不会赔笑脸,即使他笑,也并不可爱,可还是将上上下下跑了个透。一辆红色摩托车载一个壮实农家汉子,在城市道路上大摇大摆。

    市电缆厂的买家并不止一个,可小雷家的登峰电缆厂综合打分第一。首先,设备卖给小雷家,虽然是从国营到村集体,可依然在市里流转,肥水不流外人田;其次,小雷家自己也做电线,以前还有接收市电缆厂旧设备的经验,最具备合理对待市电缆厂设备的实力;再次,是小雷家不屈不挠的诚意。市电缆厂人虽然须得变卖家产才能维生,可好歹敝帚自珍,总希望自己用了多年的设备有个好归宿,再加雷东宝在二轻局办公室里曾经不经意地提到,那么多设备拖到小雷家,小雷家一下需要增加许多技术工人,农村哪来那么多技术工人,可能到时还得要二轻局帮忙做市电缆厂职工的工作,屈尊去小雷家上班,每星期回市里一趟。

    雷东宝提出的这话比什么都有效,立刻如夏日最热烈的阳光照进将近一年领不到工资报销不了医药费的市电缆厂职工心坎里,这年头,还有哪个工人老大哥宁愿坚持原则,宁可吃市国营企业的草,不吃乡镇集体企业的粮?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雷东宝提出的建议是解决他们吃饭问题的好建议,他们的一身国企皇牌军本事当然可以拿去那种杂牌军企业耀武扬威,虽然小雷家远了点,交通不便,一周才能回家一趟,可他们又有希望拿工资了不是?

    虽然雷东宝答应的收购设备价不高,甚至低得犹如卖废铁,低得令市电缆厂上下心有不甘,可因为雷东宝在二轻局办公室不经意间提到的一句话,让那些有力气依然可以工作的少壮派职工看到了希望,而积极支持雷东宝的收购。

    唯有正明和士根联合反对购买那些旧设备,两人凑一起候着雷东宝高兴时,小心地抛出疑问,问那些不赚钱的设备拿来有什么用。士根更是以老资格的身份规劝雷东宝,别意气用事。雷东宝斩钉截铁地回答:“当废铁卖。”

    士根与正明面面相觑,正明依然小心地道:“那不很可惜吗?那设备再差,起码也有几两铁能用。要不,确定我们买下那些设备后,我先带人过去看看有多少东西可以拆来当备件存着。”

    雷东宝不屑一顾地道:“我们不缺那几两铁,我们要争气。”

    士根知道雷东宝那牛拉不回的脾气,只得退一步道:“好吧,看来二轻局很快能给决定,我们安排一下怎么拆设备吧,只是村里现在人手不够,壮劳力都进了厂子。不如花钱请外面的吧。”

    雷东宝狡猾地一笑:“不用,交给邵家村采石场的,他们多的是人,多的是力气。拆废铁卖钱,我分他们一成。我们不会亏。”

    士根听着总觉得不对劲,雷东宝谋划得似乎太周详:“东宝,你会不会想做出些什么来吧?”

    雷东宝“哼”了一声:“我说过,我不会放过市电缆厂,我要看着他们哭死。”

    士根道:“东宝,别做得太过分,他们到底是国营厂,国字号,我们做得太绝,怕以后上面找我们算账。”

    “他们跟我算什么账,东西到我手上就得任我处理。我买来的东西,砸烂烧光,都是我的事。”雷东宝一拳砸到桌上,满眼都是腾腾杀气,“我等会儿去邵家村采石场练大锤,你们去不?”

    士根毫不犹豫地拒绝,但正明却是带着年轻人的激动,兴奋地道:“我去,我知道哪个部位最趁手。”

    雷东宝并没有不满士根的不参与,只觉得士根这人有点扫兴,他带着正明一起去邵家村采石场抡了几回大锤,又一起去市电缆厂实地查看。正明比雷东宝懂行得多,他在现场,附着雷东宝的耳朵,又提出许多令雷东宝心花怒放的主意。这些主意,令雷东宝更是向往二轻局正式点头的那一天,他天天热心地泡在市里各相关机构,追着领导们加快研究批示。而市电缆厂的有些职工也是催着市里快做决定。

    雷东宝被自己的计划激动着,压根儿都想不起县里还有个韦春红。韦春红念想不过,厚着脸皮找电话打到他家,他都是很没情意地回以没空,恨得韦春红牙痒痒,可又不好认真找上门去。

    终于,市里的批文在千呼万唤中下来了。雷东宝当晚便召集通知人手,第二天天还没亮,邵家村好几十个采石工分乘三辆中型拖拉机,迎着微凉的春风,浩浩荡荡杀奔市电缆厂。

    雷东宝的摩托车比拖拉机跑得快,他下来抽出绑在车上的大锤,双手抡起舞动几圈,冲一起来的正明道:“第一锤,我来。”

    正明这个年轻的厂长摩拳擦掌:“那还用说,哈,今天要砸他个痛快。这死囚以前还到处造我们的谣,说我们乡镇企业做出来的都是垃圾,到底今天谁是垃圾,哈,他们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雷东宝更兴奋,这个时机,他整整等了五年。他不时看着手表,不时自言自语:“我操,还没来,别走错路了吧。”

    终于,晨曦中,一辆一辆的中型拖拉机钻出街巷,来到市电缆厂大门前。雷东宝二话没说,抄起大锤朝大门“噔噔”走去,一脸杀气地高高抡起大锤,“轰”一声砸在工厂铁门大锁上。这一锤,他练了三天,可在心中练了五个年头。这一锤惊天动地地撕裂早晨的宁静,轰开曾经把小雷家诸人挡在门外的阻拦。霎时,一个无力回天的巨人展现在这群跃跃欲试的草根面前,张开双臂任由宰割。

    邵家村的村民蜂拥进油污遍布的车间,手起锤落,好端端的设备顷刻被野蛮肢解,装上吊机,抛上拖拉机,运去废品站。门卫起先以为进了一帮强盗,猫在门房不敢吱声,看着人都进了车间,才匆匆钻出去到附近派出所报警。警察过来查看,雷东宝递上盖有大红公章的批文,即刻说明问题。

    待得已经停工一年的市电缆厂职工春眠不觉晓,懒懒起床吃饭,才听得消息说工厂给砸了。等有些对厂子有点感情的工人赶到,只见大门洞开,车间里面早给拆得不成模样。到处都是抡大锤的在那儿砸得震耳欲聋,已经有人砸开设备的水泥基础,抽取里面锈烂的钢筋。那些一辈子都耗在市电缆厂的工人看着这种掠夺般的架势,欲哭无泪,哎哟那个电动机还是半新的呀那传送辊是刚维护过的呀……雷东宝满意地看着这帮人脸上的苦痛,更是用力砸岀一锤,意气风发地扯开嗓门大吼:“砸,凡是铁的都砸了去!”

    二轻局的领导被人请来查勘罪证的时候,正好看到一帮人野蛮拆卸刚刚还用得好好的行车。只听上面有人吹哨一声指挥,大伙儿就跟听见平日里的“放炮”哨声一样,一个个冲往门外,二轻局的人正好走到门口,只听车间里惊天动地一声响,行车横梁从天而降,一阵地动山摇之后,二轻局领导站稳心定了,才看到好好一台行车已经尸横在地,早已散架成废铁一堆。而一群抡大锤的早大呼一声又冲进去,收拾尘埃落定的战场。

    二轻局的领导看得目瞪口呆,都心说这怎么跟原先的设定不一样啊,不是说要拆设备去小雷家重新用吗?见到依然手拖一把大锤的雷东宝,忙上去拉住他询问。雷东宝却有一番入情入理的解释,他说,他买下设备后,大家就以前那台市电缆厂旧设备做了利润分析,发觉别看机器在转,可并不赚钱,因此大家都反对购买。他想领导都已经在批,他这时候再退出有点对不起领导们的关心,只好硬着头皮赔本也要买下这些设备。

    二轻局的领导难以回答,设备是他们签字批准卖掉的,如今砸都已经砸了,还能如何?只是无法向那些依然翘首等着去小雷家上班的工人交代。

    而随着时间推移,那帮让二轻局领导操心的市电缆厂职工陆续出现,但他们再也凝不成五年前那样的整体,面对里面一群凶猛地抡大锤砸毁他们心血的他们曾经很瞧不起的农民,他们个个裹足不前,只在外面三三两两地痛骂,甚至都没人去动一下雷东宝和正明的摩托车。雷东宝轻蔑地看着那帮人,心说他们还有脸叫嚷,五年前他们小雷家还没电线厂,五年后小雷家的登峰电线全省有名,发家还是靠的他们市电缆厂废弃的设备。那帮混吃等死的,活该有这下场。

    傍晚的时候,富裕的小雷家村民看地上设备已经拆光,正明挥手一个“撤”,大家便骑上各色各样的摩托车走了。比较穷的邵家村的可不愿轻易走了,地上的设备基础里全是钢筋,钢筋铺得又密又粗,他们怎么舍得放弃。他们家都不回了,怕这一走人家关上门不放他们进来,连夜在里面挑灯夜战,几十个人将车间地面挖了个遍,又有人回去通知新血加入,大家轮着挖掘,遇到电缆设备基础坚实,挖不开,这些石匠竟然还想到用少许炸药炸开,硬是几天时间,连把基础下面拿来打桩用的烂铁管都挖了出来。他们走后,车间一片狼藉,到处坑坑洼洼,即便是磁铁拿来,都未必能吸来一丝铁星,完全就是洗劫的结果。

    事后,传言很多,但雷东宝压根儿不辩解。对,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这也是他叫来邵家村那些穷石匠出马的动机。别人爱骂骂去,他们除了骂,还能做什么?雷东宝彻底蔑视那些脸色白净的城里人。而城里人则是彻底视雷东宝为土匪,都说现在这年头,也就这种土匪才能发财。

    二轻局的后来隐约猜到雷东宝欺骗了他们,但他们没脸承认,唯有在陈平原面前告了一状。陈平原对于这种没发生在他辖区内的冲突抱手隔岸观火,不过回头还是问雷东宝,是不是为去世多年的妻子报仇,雷东宝毫不掩饰地承认。陈平原笑称雷东宝是雷老虎,不过,陈平原以老友身份,依然笑眯眯地说,杀人,最厉害的是用笔,而不是用刀。

    陈平原亲自捉笔,以市电缆厂与小雷家登峰电缆厂的现状对比为题材,写了一篇文章。文章以翔实素材,细述登峰如何从一台市电缆厂的废弃设备起家,在县委县政府的正确引导和资金扶持下,从一无所有,发展到如今的辉煌,以一厂之力,带动全村农民致富,也带动周边村庄农民致富,这是政策对路,执行对路的最佳典范。

    雷东宝看了心说,登峰的发展跟县里有什么关系,都是他们自己钻墙角扒地洞挣来前程,怎么就是县里的功劳了。但他也无所谓,功劳又不能当饭吃,陈平原要就拿去,大家多年朋友了,这点虚名他送得起。

    可雷东宝没想到,陈平原还真是一举两得地帮他又杀了市电缆厂一刀。陈平原的文章一在日报上登岀来,正明立刻从各方获得反响,同行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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